正说着却听见纤云在帘外道:“萧御医知道姑娘回府了,来请平安脉”。
我忙揩泪自四阿哥怀中起身,稍作整理在榻几另一侧坐下,方才对着帘外扬声道:“快请进”。
萧绎尾随着纤云,弄巧,后面跟了背着药箱的药童,一探身进来已是先俯身问安道了吉祥,待免了礼方笑着道:“几日不见,姑娘气色倒好了许多”。
身边已有伶俐的下人搬了一金穿漆雕花方凳在榻前任他坐下,“姑娘容我看脉吧”。
“我也觉着这两日身子不似先前那般易乏了”,我揽了云袖露出手腕放到脉诊上,纤云已取了一条柔软滑腻的蚕丝手绢替我遮上。
萧绎这才探手上前,调息至数,凝神细诊半刻的功夫方算诊毕脉细,“姑娘脉细如线,软弱无力,气血两虚,诸虚劳损,皆因孕妇五脏精气聚于胞宫,以养胎元,母体素弱,脏气不足,气血尽以养胎,脉气暂不接续所致,现在虽不成什么大的障碍,却是日后生产的一大难关”。
四阿哥略微一惊,“可有什么好法子?”。
萧绎忙上前低了低身子道:“体虚血亏,不易大补,不妨拿阿胶,党参,枸杞子,黄芪,大枣一并炖了,每日喝上一碗盅,再配上奴才的方子,想必有效”,他顿了顿,微微的看着我,语气严厉,“李姑娘是心气儿高强聪明不过的人,只是聪明忒过,则不如意者常有,不如意者常有,则思虑太过,正如人常说的‘慧极必伤,强极则辱’,便是医者父母心,可也只能医得了身,医不了心”。
“寻常夫妻也少不得谨慎来保全恩爱,更何况是在这深宅内府之中”,我自然知道萧绎意有所指,又见四阿哥目光灼灼的望着,忙笑道:“事来则应,事过则忘,得之不喜,失之不忧,这样的医嘱,萧大人可不是为难我么?”。
“姑娘如能像现在这样时常说笑方才好呢”,萧绎一句话说的一众都笑了,他又俯身向四阿哥做了汇报,这才道:“若是无事,奴才便先回太医院了,四爷不如派两个得力的小子跟着奴才去拿药”。
四阿哥便指了恬愉等两个随他同去,直到一众退下,纤云,弄巧守在帘外,他将我望着笑道:“从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看看如今连御医都劝你,可不能再当做耳旁风了吧”。
“哼,谁知道是不是贝勒爷暗中指使他这样说的呢”,我垂眸戏谑的轻笑一声,捧了软榻上的青篾小簸箩放到榻几上,拿了其中已近完工的青金闪绿细缎腰带,更有重要的东西早已封在了里面。
四阿哥见状早已是在榻板上站了起来,我捏着腰带在他腰间微微丈量了一下,因不识他惯常的尺寸,正好借此看看在哪里锁扣会最好,“这上面的百蝠流云纹可都是我一针针绣出来的,虽不比府中福晋,格格的奉上的金银细软,却好歹是我的一片心,贝勒爷可不许辜负了才好”。
他默默地盯着我,片刻方才笑了,“出其东门,其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之后便是十月入秋了,四阿哥虽与隆科多通了书信,告知顾盼儿的存在,只或许是因为佟氏一脉隶属八爷党,他为了避嫌,对这件事并不热心①,得我万分恳求方才替顾盼儿除了贱籍,我看那顾盼儿行事稳重,也没有勾栏女子惯常的风尘之态,与惊鸿又颇为交好,便暗中借了四阿哥之名求了戴铎说服京中一清贵之家收了其为义女,为将来能进入佟府谋些便利,顾盼儿由此视我为恩人,就连隆科多都封信向四阿哥表了感激。
所谓的金秋十月,正是硕果进仓,天高气爽的时节,四阿哥是十月三十日的寿诞,他虽例行节俭,可毕竟贝勒身份尊贵,提前几日府上便张灯结彩,就连十三都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替他庆生。
这一日早早的用了饭,尚不到卯正三刻(大概六点四十五左右)我便老实的坐在梳妆镜前,匀面上妆完毕,纤云左右打量一番,方才探身上前,笑道:“姑娘想梳个什么发式?”。
“难道还有其他讲究不成?左右梳个牡丹头,百合髻,元宝头的高髻看着喜庆就好了”,我握了她的手在掌中,“手还是这样凉,你刚受了风寒,合该好好养者,何必事事都要亲为呢?”。
“姑娘是头一次在家宴上正经露脸,好歹也略打扮打扮,其他的丫头,奴才总不放心”,她拿着嵌玉芙蓉象牙梳的手指略顿了顿,笑道:“奴才前些时候在柳夫人那里学的朝云进香髻瞧着不错,只是把后面梳成燕尾,姑娘觉着怎样?”。
我忙摇头,“那可不好,今日参宴的多半都是满装,我一身汉服本就打眼,再这样张扬岂不招摇,叫我说就不该参加什么家宴,我无名无份便已有了身孕,合该着悄悄的不让人注意才好,又何必腆着脸上前叫人作践呢”
“这是什么话,府上谁人不知,姑娘受封不过是早晚的事,再说了,姑娘进府也有四五年了,竟不曾发现咱们贝勒爷最是钟意汉人女子的②?”。
我正拿着一副白玉兰翡翠耳环在耳边比划,蓦然顿住,却听她继续道:“其他贝勒,王爷府上的正侧福晋多半是正宗满室出身,即使偶有的汉军旗也是还未入关便已抬旗入满的,独独咱们的贝勒爷是个例外,当年耿格格进府时宠的那样,也不过是这两年方才淡了下来,我们满人虽已入关近百年,却始终不如汉女温婉可人,有许多意趣”。
清康熙年间汉人复国的呼声依旧是此起彼伏的,禁止满汉通婚的要求不如清初那般严格,虽有汉军旗秀女入宫为妃,位分却并不高,多半是常在,答应,康熙有二十四位妃嫔,其中满蒙各十,两名回人,两名汉女中位分最高的贵人,也不过是生了十八阿哥才进的位。
“既然这样,就按你说的发式梳吧”,我自然听出了纤云话中的暗示,不知可是四阿哥暗中授意,却也不想开口问她,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也是偶听福晋提起过你的身世,你祖上原是哪一旗的?”。
她柔美的脸上微见黯然,垂眸抿唇轻声道:“奴才本是满军正白旗,只是后来族人获罪,殃及全府,没入辛者库为奴,后来贝勒们年长,离了阿哥所自行建府,这才被内务府拨来伺候”。
我见她面色如常,心中的苦楚倔强的一丝不泄,不觉同情的看着她道:“府上亲人可还有在京中的么?若是那日得闲只管去瞧瞧他们”。
她掩唇轻咳一声,半晌方才感激的轻轻摇头,“他们刚到宁古塔,天寒地冻的,熬不过早就去了,只剩一个嫡亲的弟弟,在当年兵丁抄家时被奶妈抱出了府,奴才找了几年,想必也是不在了”。
她口中说着伤心事,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止,先是将我的头发分股拧盘,交叠于顶上,拿一嵌蕉叶碧玲珑翡翠梳背绾了,想必见我也沉默着,忙强笑道:“今儿阖府喜庆的日子,姑娘千万别因我的话坏了心情”。
正白旗是满军中的上三旗,原是由皇帝督率的亲兵,若不是朝堂变故,她必然也是身份尊贵的闺阁小姐,我心中只是一味的为她抱不平,对福祸只在一瞬的感慨,从未想过她话中暗藏的蛛丝马迹对我的以后的人生是怎样的影响。
她一面说着又将府上拜寿的规矩向我讲了,待梳妆着衣完毕,已到了辰时二刻,想着纤云刚吃了药躺着渥汗最好,便强留她在院中,只带了弄巧并一个二等小丫鬟出了院门。
路间甬道旁都有丫鬟守着,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的树木之上都用整幅或大幅金色,红色布帛做成的寿幛,上面是由小篆写着的祝贺寿辰的吉语贺词。
正堂中一流的紫金漆楠木案几上摆着捧寿枝,寿桃,寿面等,屋内熙熙攘攘的女子说笑的声音,我揽裙探进去,却见四阿哥正坐在同色的紫金漆楠木扶手椅上,一应的妻妾各坐两侧,乌拉那拉氏看到我笑道:“快来,就只剩你了”。
我忙快走几步在正中站下,身侧早有伶俐小丫鬟放了竹褐色留香软垫到我跟前,我忙在其上跪了,弄巧她们也一并跪下,我双手伏地磕头道:“奴才祝贝勒爷年年岁岁春常在,顺心如意耄耋至”,一面侧身对弄巧道:“快把我的寿礼送上”。
①:应该说四阿哥此刻对帝位还是没有觊觎之心的,因为毕竟这时候太子和八阿哥呼声最高,就连十三阿哥都要比他更得圣心,虽然有女主或多或少的暗示,却还没有激起他的夺嫡之心。
②:在博物馆中有一副《雍正十二美人图》,有人说上面画的十二个女子是雍正的妃嫔,都是做的汉人女子的装扮,笔者是由此推测的,不知道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