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亲狎(1 / 1)

秦衷“扑哧”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这自然是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只是我另有些感悟,——我不怕你笑话,你却只当我说着玩罢了。唐可富?宋可富?明可富?如何他们却为异族所欺?难道是平头百姓钱帛不足,自愿为异族剐杀?”话至此处,眼神儿一瞟,见郑纯往草上擦了擦泥手,早已端正跽坐了,便是一顿,忽向他道,“纸奴儿,我们来时路上有块巴掌大的奇石,你去采了来,我们回家里刻个印章顽。”

郑纯抬头,目光炯然地看他,半晌见他不为所动,才问道:“师兄说的可是林子外的石头?”

秦衷虚握着口干咳一声,摆手道:“是了,快去快去!”

魏合便呵呵笑着弯下腰,扶起郑纯道:“郑公子也带我和水墨小哥去玩罢。”他三人便就此走了,只余几个侍卫半远不近的站哨。

郑纯和魏合、水墨出了林子,便真都低头寻找起来。

水墨见郑纯脚步不停,忙问:“郑哥儿,你怎么不找石头?”

郑纯忍了忍,还是说道:“水墨哥哥,师兄叫我找什么石头是假,打发了我跟那个全相公说体己话才是真!”

水墨张口无言以对,才欲安慰他,却听一旁的魏合大笑道:“郑公子,瞧你这话,酸的我都闻着味了,我家主人能和秦公子说什么体己话?”

水墨听得真切,便也笑道:“我们大爷就爱看杂书,说洋番子故事,是怕叫哥儿移了性情罢了,哪有为这避着你的。”

郑纯脸上一红,不再说话,竟也认真找起石头来,也不多找,只寻得了四五块,便蹲在地上拿手帕慢慢的细细擦净,将汗巾子兜了,才回潭边。

及至潭边,却见这厢秦衷正与那全相公依在一处,黏黏糊糊的也不知在和他说什么,手里搓着泥球,一颗一颗的往潭中扔着玩。

才近前,只听秦衷大笑道:“我已有了!”果然道,“纸奴捧纸为画来。”全恒检听言,笑道:“倒还工整,只是寓意上有些勉强。”

郑纯便道:“师兄拿我对了什么诗?”

秦衷回首笑道:“你来了,快来坐。”因道,“他有‘春雨戏春惊帘开’,我拿‘纸奴捧纸为画来’对他,可算精彩?”

郑纯原想问他们说了什么,怎么又联起诗来,却又掩住了,只道:“师兄高才,老师的功课我却还未做。”想了一想,也请水墨拿出笔墨,提笔挥就一诗,让秦衷指点。

秦衷看了,推与全恒检,笑问:“你瞧,我师弟才八岁,作的这诗可比你八岁时作的差?”

全恒检摇头笑道:“不及你的《咏柳》。”

秦衷也想起二人初识之事,顿觉光阴难握,不由垂眸笑了一笑。

郑纯抿唇,上前一步说道:“师兄,时辰不早了,仔细天黑了不好下山。”一面说着,转身便叫水墨收拾笔墨。

秦衷听了,抬头看了眼日头,嘴里只嘟囔着:“还早呢!”

全恒检瞧他极不乐意的模样,眉头一皱一松,笑道:“你去罢,仔细误了事。多早晚都有这样的日子,你才说想泡温泉,等天热了往西边汤泉去可好?”

魏合忙笑道:“可不是,如今天也暖了,雪也化了,随着去哪也好出行。”

秦衷瞪了全恒检一眼,道:“去甚么去!仔细误了你的正事!”说着,竟甩手跑了,只这一二息的功夫,便离了潭边,拐个弯就没影了。

郑纯、水墨见状,连忙匆匆告别,追着去了。只留愣在原地的全恒检自问:“他恼了我什么?怎么这样就走了?”

这厢秦衷往山下去,不一时几人汇合,一路无话的至了山脚,程老汉正坐在车旁打盹。

水墨连忙跑过去,推了推他道:“程爷爷,你怎么就这样睡了?仔细受了风!”

程老汉一惊而醒,先看骡子,才起身骂道:“小猢孙,惊了我好一跳,你理我去,把大爷服侍好了才是正经!”

秦衷便抬头走过去,道:“程叔,咱们该走了。回去可记得喝碗姜汤,别真着了凉。”

程老汉笑道:“大哥儿也该喝。”

几人坐车打道回府,唯有秦衷自悔不该就那样的跑了,既未与那人道别,也未相约下回相游之日。此时莫名而来的些微恼意早也随风去了,倒怕起人家反要恼他,又不能再回去道歉,只想道:“他当不会那样小气,下回再遇,他若真恼了我再哄他便是,他原是好性儿,哄哄就好的。”

想至此处,却听郑纯叫他,只听说道:“师兄,方才混沌,咱们的笔墨竟丢了。”

秦衷一惊,只道:“不是已收拾好了包裹?”

水墨告罪道:“是我该死,可真是找不着了,没写的白纸倒还在,大爷与郑哥儿写的纸都丢在全相公那里了!”

秦衷将头一扭,托着腮靠在大引枕上,浑不在意道:“没了再写就是,又不丢在了外人家里。”一时又道,“是我乱使小性儿急了你们,不怪你的。”

郑纯便道:“师兄不是小性儿……”说了这半句话便住了口,低了半日头,到底又接着将心里说了出来:“师兄是与那个全相公亲狎了。”说完他见秦衷面无表情的模样,只得拿话岔开,问道:“师兄,今儿作了什么诗?说了什么故事?”

他说这话,秦衷岂能不知?因这与这全恒检愈发亲近,不免失于尊礼,偶有些不趁心,都要仔细较真。真乃似小儿家家,只争一句长短。秦衷心内有些羞意,便不肯提,只露出一笑,道:“能有什么?说些琼州、岛夷地理风情罢了。”

确也真没说什么,大道理谁不会说?古人说人穷志短,后人说落后就要挨打。人一软蛋,谁都敢来欺上一脚!有几个王朝是被单纯的天灾所灭?皇帝软了,便人人都敢来欺了,东南西北的各方妖魔鬼怪都没法子压制安分——端只看“国力”二字!无论是人还是国家,想过得好又没人欺负,唯有二样,得有钱,得拳头大!

明白这个不难,可是,赚钱,很难,养拳头,更难。

直到回了家,秦衷仍然继续托着腮望天看,反正他便宜老爹不在家,书本丢到一边也没人管。

他既在出神想心事,屋里的丫头便都不敢做声,静悄悄的做着针线。明珠怕他渴了,便起身去倒茶,才掀了帘子,便见俞二家的匆匆走来,急惶惶道:“不得了了,明珠姑娘,快要找大爷说话呢!”

明珠惊了一跳,忙问:“是什么事?大爷正不大高兴在呢。”

俞二家的说道:“这可作孽,是大管家有事,前儿说不大爽快,我们都不大在意的,怎么今儿来说他老人家快不行了!”

明珠唬白了脸,才要进屋,却见秦衷自己走了出来,只问道:“孙大婶子怎么说?可请了大夫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俞二家的抹了把眼泪,哽着喉咙说道:“就是请的后街上胡郎中说的,要得准备后事了呢!”

秦衷便道:“我去看看。”

此时明珠虽早也陪着落下泪了,却强撑着拦道:“祖宗!那里有老人,又病着,过了病气可怎么得了?”

莲花、雁飞二人也早已跟了出来,忙都拦道:“可去不得,叫旁人去打听了罢了。”

这厢正房里的兰花与小环听到动静,也走了过来,说道:“大爷别急,大管家许已好了,再叫人去探便是。”

秦衷被一群娘子军堵住了,恼道:“瞧个什么?等着他死吗?快拿老爷的帖子往济民堂把郝郎中请来!明珠你拿我屋里的参片回家找你娘,叫她给孙大叔熬了汤吊命,快去!”

俞二家的一听,忙收了泪应声跑了出去,明珠自回房去找参片,众人也都散去各处。

一时秦邦业回家,秦衷便上书房禀了此事,大管家如何不好,他又如何处置的,又道:“大管家是高龄的老人,纵然越着规矩也不着紧,灌了热参汤许能吊几天命,却是还不知道以后呢!”

秦邦业叹了声,说道:“生死有命,各尽人事罢了,他那样大的年纪,有什么要紧也是喜事。”

正在说着,却见弄墨跑进来,回道:“郝郎中诊了孙爷爷,说是已保住命了。”

秦邦业便叫他去请郝郎中过来说话。秦衷见状,便笑道:“大幸,孙爷爷可算是我娘仅剩的老人了,论理我该去瞧瞧他。”

秦邦业先斥道:“胡闹,病人屋子里岂是好顽的!”转而却又想起他的发妻,心里也酸了起来,只好摆手又道,“你去罢,看看孙家娘子也就罢了,别多待。”

秦衷便绕去仆人居所里,正南有间无门的小院子,三间最宽敞的房屋,正是孙家老两口住的地方。此时各家的人早已得了消息,除了正在岗的,都聚了过来。唯有林家的女人眼尖,一眼看了他过来,忙起身迎了过来,让道:“我的祖宗,你竟来了?”

众人都听见了,忙都过来,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秦衷进屋,却早有机灵的女人收拾了干净座位。

孙婆子本在哭泣,现也随众人来迎他,哽着声哭个不住,双目几乎睁不开,身后是明珠和她母亲撑着她。

秦衷不等她要行礼,忙扶了她,笑道:“婶子还哭什么?我才听说孙大叔已无碍了呢!”

孙婆子听言,“哇”的一声大叫,嚎哭道:“大爷啊!这个老不死磨了我一辈子啊!大爷赏他人参做甚,叫他死了才好,我也一根麻绳跟了去,一了百了啊!我的宝哥儿!我的花丫头!你爹要死,折磨我啊!”

她一行哭,一行说,又哭起女儿与外孙来,撕心裂肺的,竟是眼前一暗,腿上一软,歪了下去。

众人见状不好,慌忙扶她躺到椅上,灌了米汤,抚胸拍背不止,半晌才恢复过来。

秦衷因道:“婶子,你这个样子,叫人怎么安心呢?叔叔才好,还要你撑着照顾!命再不好,也得好生的过不是?你女儿难道不想你们长命百岁的?你哭她,她也不安呀!”

孙婆子篷着头,歪着膀子靠在柴旺家的怀里,神智不清的嘴里也不知在咕哝什么,眼泪流水似的淌下来,屋中众人无不陪着叹息流泪。

秦衷便往内室去看孙大叔,虽说已吊住了命,只是还在昏睡,自有人在照顾。秦衷不过看了两眼,问了两句话,便罢了。再出去,孙婆子已好了许多,其实众人劝也劝了,哭也哭了,留下也无用,均只在等秦衷说话罢了。

秦衷安慰了她几句,便想回去,却是孙婆子拉住了他的袖子,又落下泪来,哭道:“大爷,我们老两口子到底没了指望,哪里去求人将来养老送终,如今却想了明珠她娘做女儿,求大爷成全,好歹给我个念想罢!”

秦衷一愣,心里也酸,只道:“这是好事,我去告诉老爷。你要保重,你和叔叔都得长命百岁呢!”

这厢他回书房,和秦邦业说这些话,便道:“大管家服侍府里几十年,他女儿还是我姐姐的奶娘呢,想认个女儿,真是应该成全的事。”

秦邦业皱眉道:“既如此,便许他们两家摆桌席罢了。”

秦衷却低头想了想,半晌又道:“认个女儿有什么用?柴旺家的本来就和他家好,也不差这一层了。”

秦邦业摆眼看他,问道:“你要怎么说?”

秦衷笑道:“我有了一个主意,父亲且等等。”便叫弄墨,让他去叫水墨进来。

一时人来,水墨穿着身土色短打,拦腰系着灰汗巾子,脚上黑布鞋,头上戴着顶圆帽,一身干净的模样,他低头进屋,瞅见老爷的靴子便忙跪下请安。

秦衷看了眼秦邦业,笑道:“起来罢,我要问你事呢。”

水墨起身,问道:“大爷请说。”

秦衷便叫他往脚榻上坐了,慢慢问道:“你可想过,将来要做什么?”

水墨心里正惴惴着,冷不妨听见这样的一问,倒呆了下,忙道:“小的不敢想,只管跟着大爷就是了。”

秦衷“哼哼”笑了声,道:“谁要听你这话,仔细我捶你。你好歹说说想娶个媳妇生个儿子这样的话不是?”他见水墨立马的涨红了脸,便又笑问,“你可记得你爹娘了?”

水墨更是觉得莫名,忙摇头道:“俱不记得了,连家乡也不记得了。”

秦衷想了想,便叫他回去。水墨也只得一头雾水的请罪告辞。

秦衷便对秦邦业说道:“父亲你看,大管家里没儿女,水墨没爹娘,这可巧不巧?”

秦邦业捶了他一下,见他笑嘻嘻的躲开了,骂道:“孽障,你有了这样的主意,谁能拦你?还不快离了我的地儿,少来胀气!”

秦衷被骂也不以为意,蹦跳着走了,果然搓合了此事,四五日后,孙婆子便收拾个齐全,受了秦衷指点,没认儿子,只将水墨认做了孙子。孙管家也高兴,病也一日好过一日。

水墨既认了祖父母,便来谢恩,秦衷留下他说了一会子话,又道:“你爷爷奶奶都是几十年的人精,仔细学着他们的处事,有的你的好处。不过,你也好生的孝顺人家,不然,那明珠的将来我可说不准的。”

水墨通红了一张脸,忙道:“大爷……说什么呢?”

秦衷鼻子一哼,脖子一扬,似笑非笑道:“你这猢孙拿我当傻子,自己却精明有限,觉不出罢了。老爷屋里的丫头和我屋里的,哪个不是你熟的?什么香墨、兰花,一个个不当回事,每遇上明珠却偏偏恭恭敬敬的一声‘柴大姑娘’,你的心思我不知道?不然你现在早是孙管家的‘儿子’了!”

水墨听言,忙跪下,一句话也不敢说的。

秦衷便又笑道:“别弄这套恶心我,赶紧起来。明儿我叫周家的儿子上来跟我上学,你教教他规矩,便叫你爷爷给你安排差事,将来什么路子,你好自为之罢,将来我用你的时候多着呢!”

而后秦邦业也来问秦衷将来要做什么,秦衷打了个哈哈,笑道:“父亲还用问?孩儿将来定要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

说完,一边受着他便宜老爹得意洋洋的口头教育,一边心里默默想道:“难道老子会告诉你老子将来要谋朝篡位么……”

大约也是春天疾病高发期,宁国府竟也打发人来传消息,秦可卿,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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