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悠悠的话,正如相守时一个个夜晚的闺中蜜语,小小的一方天地只有他们二人。只是如今,她在外头,他在里头。
辛羽细细抚摸已是圆滚的腹部,嘴边流露含泪的笑:“你曾说过,你的性命没有我重要,我又没有你的夜叉族重要。看来你这些话,原是真的。”
她背靠着棺木,仰头遥望向天际星辰,那是罗刹的方向。她对他说话,嗓音酸涩:“姜煜,你还欠我几千年,欠我一个魔界的太平盛世。”却永远不会再听到他的回答。
她蜷缩起来,瑟瑟发抖,头埋入臂弯,泣不成声。
“阿煜,你走慢些,我……我都看不到你了……”
她在他身旁呆坐了一夜,流尽了泪。
一夜之后,先君葬入王陵,辛羽当着群臣的面,展开遗诏,按遗诏所记,承袭魔君之位。
魔界没有儒家学派的荼毒,男女皆可为君,甚至可择贤才禅让。再浅显些说,只要你有能力为魔界谋福,就算是你是一根草一笼包子一个茶叶蛋,也可能做官甚至承袭君位。
接下象征魔君的玉玺的刹那,她感受到指尖灵力大增。是啊,魔君灵力随这上古玉玺相传,她成了魔君,也便有了他的近魔神之身。
她回过头去,望向陵碑,望向山丘。
正是开春时节,花红柳绿,春色如画。
“这魔界,我会为你好好守住。”
从今以后,我会替你统率魔界,泽被苍生。
不能再作伤感,如姜煜一般,她在三天之内细细翻看了旱灾与瘟疫的奏折。虽说灵脉枯竭不可逆转,所幸灾害并未过于扩大。一道折子下去,水渠迅速落成,算是大大缓解了旱情。
可瘟疫,却实在无可奈何。
在镜上施一层法,她看到了那里满目疮痍的模样。染上瘟疫的魔,无论之前怎样强大,很快便会四肢溃烂、内腑衰竭而死。灵脉枯竭引起的瘟疫没有别的解法,唯一的解法便是用大量生命之力修复灵脉。
曾经为了增强魔界实力,夜叉王族动过这个歪心思,于是我被抓去魔宫走了两遭,染了一身魔气,成了个短命的。
是以远隔万里的魔界就这样越发惦记上了彼时无忧无虑逛在木叶园里的我。委实有点令人受宠而惊悚。
不过,直至此处,我也没看出我和她有什么血缘关系。
辛羽睿智不输姜煜,来一招调虎离山,大部分魔军骚扰神界南天门,小部分深入内部木叶园,造就了那场差点把遥夜弄死的行刺。天帝老爹气得炸毛,将遥夜拉去当诱饵引诱辛羽,但辛羽何其聪明,自始至终不肯现身。所以这整个过程里,我家苦命的遥夜就是个垫路的。最后路都没垫成,浑身一身伤,白白一场垫。
天帝老儿更加炸毛,亲率十万天兵连同两件神器直杀不周山,黑云压山山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起初,依靠坚不可摧的结界,魔军是躲在不周山后的。神界强过魔界许多,硬碰硬必败无疑。
直到,遥夜护送神农鼎前来,三皇神器布阵,女娲血玉开始再度夺取魔界地下灵脉之力。速度虽然缓慢,却会使魔界更陷炼狱。
最终走出不周山结界的,不是魔界千军万马,而只有辛羽一人。容妆妖异,紫纱翻飞,万般华美,仿佛奔赴一场盛宴。
“是魔君!”
“快围住她!”
十万天兵,缝隙丝毫不漏,压制得令人窒息。她低头隔着紫衣抚摸自己隆起的腹部,盈盈一笑:“以数万子民之命要挟于我,尊架是否太卑鄙了?”
天帝老爹停落半空,一副咬牙切齿之模样:“妄动湄儿时,你就该想到这一日。”长剑往前一递,“念你身怀六甲,孤不多做计较。回头是岸,只要交出全部魔界灵脉之力,孤可即刻撤兵,留你一命。”
这场战争由神界挑起,目标直指魔界灵脉。老爹所谓的为我而战,不过借口。自古以来统治者都是这个破德行。
辛羽仰天大笑,早已干涸的眼却再流不出泪来:“回头?我回头看到的是苦不堪言的魔界百姓,你竟让我回头么?”
“孽障!”
有仙将被激怒,仙力灌注剑上直截斩来。辛羽淡淡一瞥,扬袖一拂,无形魔力强势荡开,将那仙将扫出数里之远。
天帝看罢,道:“莫再作挣扎了,你魔界已是倾颓之势,缩在结界之中,无异于等死。即便你不交,孤也有法自己来取。”
辛羽退身拦在结界之前,寸步不让:“除非你杀了我。”
天帝老爹静静地默然片刻,道:“既然如此,休怪得孤了。”
一个手势下去,三皇神器刹那间光芒大盛,以极快的速度抽取灵脉之力。强大的神力荡出余波,山崩地裂,天地换色!
辛羽踉跄,怒目而视:“你——!”
天帝老爹诡异一笑:“孤对你的性命没有兴趣。你还是就在这儿看着魔界的毁灭,再感叹自己何其渺小吧。”
三皇神器没一个是武器,但它们,可以毁灭整个魔界,夺得魔界所有灵力。
辛羽脸色煞白,趔趄着退了数步。
她曾对姜煜说,她会为她好好守住魔界苍生。
在神界眼里,她再如何强大,也不过是个浅陋妇人。可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顾发脾气的女孩了。
半空中紫影飞掠而过,辛羽身影直闪向三皇神器。神器落下的强光灼烧般剧痛,仿佛从身体一直烧至魂魄,令她极难再前进半寸。
天帝远远看着,并不阻拦,只是冷笑:“你终究不是魔神,这是要飞蛾扑火么?”上一次只动用了女娲血玉,就使得姜煜不得不以命相搏;如今三皇神器俱在,相互牵制,不可能让她再血祭一次,她还能如何。
可怕的炙热,似要将一切都化为乌有。呼吸越来越沉重痛苦,视野也几乎只剩一团不清的光晕。接近三皇神器,就如接近太阳,光明,充满希望,而危险至极。
越接近死亡,越容易留恋。恍惚之中,看到了那一幕幕过去。
静水柳岸,是他莞尔一笑:“在我心里,你永远不会重于夜叉国,但你,一定比我这一身性命更加重要。”
芙蓉帐下,是他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这辈子,下辈子,我一并用来还你的债,可好?”
大殿之前,是他许她江山为聘,一世长安:“你曾说要等我君临天下的一日,我做到了。这天下,你我同看。”
她记得他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犹如昨日。
有人说,情至深处,是在那个人去世后,能够活成他的模样。短短数十日,她其实早已成了他。
他在的时候,他守护魔界,守护她;现在他不在了,没有人可以守护她,可她能守护着他、守护着他的苍生。
三皇神器的光芒似乎变得柔和,心中浮现出他梦影般的容颜,漆黑的眸,斜长的眉,潋滟的笑。
……
从今以后,我会替你统率魔界,泽被苍生。
……
这魔界,我会为你守住。
……
强烈的光芒中,三皇神器坚不可摧相连的灵力被瞬间斩破!
天帝老爹眉峰一凝,起手念咒,袖间迅速结出金色法印,飞身直取三皇神器而去。
不及他接近,三皇神器的方向猛然光芒大绽,耀眼无比,震天动地的神力呼啸荡开,刹那间不周山永夜几成白昼!
天兵开始躁动,天帝老爹身后施法控制的遥夜遭受反噬,嘴边溢血,脸色泛白,脆弱的小模样令我看得实在心疼。
老爹身形不得不退,眼中已尽是惊骇之色。
不周山的永夜,不知何时已化作了深紫,原本几近无息的魔气忽然强盛,如云如雾,张牙舞爪地舔舐着吞并着灰黑色的山峦。如此嚣张,却只对一个方向臣服。
风云渐静,光幕渐散,紫色衣裙的人影渐渐显露。
簪环早已脱落,衣衫甚至破损,长发飘飞,可那双眼睁着,深若冰窟,极尽孤寒。冥冥中似有什么力量扼住人的喉头,不容挣扎,不容反抗。
她一手护着腹部,另一手揽着的,竟是伏羲琴。
认出这种气势,有天兵喃喃失声:“魔神……她……”
辛羽盈盈一笑,也仅仅是这么简单一笑,伏羲琴忽然发出哀鸣,紧接着一声裂响,琴上七弦齐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