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东向落座于蜀山大殿无极阁的坐席时,蜀山的牛鼻子们甚为郁闷。
自古以来以东为尊,东向之座本是给师父的,又因师父坐着坐着就坐去了锁妖塔,这座便给了有期,可现下有期又伤心伤身闭门不出,这座终于是不孚众望地落在了本姑娘我手里。
是以我往那一坐,幽怨无比的眼神刷刷扫来,若非我还有些胆量,怕会甚受惊吓。记得不久之前师徒恋传遍仙门五湖四海,想是我已被描绘成了自私自利的小女子,这叫我实在冤枉。
幸好满座肃静后,白胡子蜀山掌门为我解围:“此次三皇神器是由阿湄师侄带回。今日要论的,便是如何将三皇神器熔为神剑忘尘,以斩杀魔神武氏。”
一时间无极阁成了满锅煮着蚂蚁的油水,言论自由叽里呱啦,着实令我猛愣。但炼剑这等技能我不曾涉猎,听着听着神思便飘得老远,捋一捋近来发生的事。
前日陆月倒在有期怀里,再也没能醒来。便是如此,有期还是抱着她,如生时一般与她说话,从十年前看的烟花九年前逛的庙会到不久前东海一聚,他坐在那里,一件一件地说给她听。
他不知说了多久,话终于顿下,最后抚了抚陆月的面庞,才对我说:“拜托你了。”
以伏羲琴为媒,我施法将陆月的荒魂收入她的一支发簪中。
她再也不会醒来,可她永远都在。
然而神游状态为我所特有,无极阁里数个时辰的蚂蚁乱叫后,白胡子掌门一锤定音,三皇神器被拥去剑炉,我方才知本次大会结束了,于是理理衣衫,准备杀回瑶光宫瞅瞅有期。
才杀了三五步,我忽觉浑身一凛,四下瞧瞧,其他人都走了个干净,唯有我恰巧经过的这个席座上的这位兄台仍在原地,目光冷厉地刺在我身上。
冰块脸觉自己被发现,似乎挂不上面子,轻哼一声,起身拂袖便走,不带一片云彩。
他此等情况委实叫我无可奈何。因为将三皇神器带回来时,我对白胡子掌门说明缘由,并婆婆妈妈千叮万嘱,万万不可让他们家恒夜上仙接触这些玩意。白胡子是个守信的,是以整场大会期间,恒夜始终脸黑着。
叹惋片刻,我撩起裙便往瑶光宫风风火火地赶。万一有期趁我不在一个想不开,跟自己手腕舞刀子,那可就太坑师姐。
幸好,恢宏豪华的瑶光宫里,有期还好端端在榻前坐着,除却眉头拧一些,脸色差一些,对着装着陆月荒魂的发簪发呆久一些,还没有什么问题。
我落座在他身旁,望着他的眼睛。我曾有一个愿望,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他的眼睛,可我不愿看到他的眼这样漆黑如无物。
“有期?”
他惊觉,手里的簪子在枕边放下:“嗯。”
我只觉心里泛酸:“你……在想什么?”
他怔了怔,轻声道:“我在回想许多以前的事情。我发现,好多事情都是注定的,母妃的死、阿月的死……这些,不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语中带着涩意,“我真没用。”
他这样想不无道理。他只是个凡人,那些千年前神界抖出的烂摊子、那位不可一世的魔神做下的事,便是有后悔药,他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无法改变,就不要去想了。”我搂住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想想将来能够改变的事吧。三皇神器熔为忘尘剑后能斩杀魔神,这些悲伤的事,都会结束的。”
他的眸狠狠黯了几分,手臂僵得坚硬起来:“武如意……吗?”
我喉头哽了一哽:“嗯。她害了这么多人,这些事,都是因为她……”
有期冷冷笑了声,字字切齿:“又是她,又是她……夺走母妃,夺走阿月,夺走长安那么多条人命——”我清楚地看到他手拧得骨节泛白,清楚地听到他涩哑却决绝的声音,“我绝对不会放过她!!”
这样仇恨的有期何其陌生。纵使在德妃娘娘去世后,我都没有觉得他陌生至此。
到今日,明明事情的发展已经朝着既定的方向无法改变,我还是……对辛羽抱着一丝明明小得可怜的希望。
我真的不希望她死。
这个话题我同有期乃是对立阶级,聊不到一处去,我便多加寒暄两句再离开,好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是以我便百无聊赖地在蜀山转悠,转着转着,还时不时颇酸地叹口气。转了一圈回个头,发觉走过的路两旁但凡有花花草草,哪怕是之前歪瘪着的,现下都开得格外秀丽。想是蜀山被传说中的木叶神女这么一逛,还逛得神气腾腾了。
看着这些腾腾神气我心情稍好,目测之前那些魔气也消化完毕,便干脆去厨房寻了糕点后,踩了片风扎入锁妖塔顶层。
最近诸事繁多,师父暂且退居次要矛盾,可我却没能做到全面协调统筹兼顾,致使次要矛盾不断往主要矛盾转化。但愿他在塔里没有整日念我。
我确是没有看到他整日念我。
锁妖塔顶层,四面石墙,四角塔顶,两根仙链,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犹不信,将此处四下寻觅了一番,可哪有师父半个影。倒发现了锁妖塔九层的入口大开,显然有人下去过。
锁妖塔下面九层放着数不清的妖魔鬼怪,师父他莫非是——
我再顾不得什么,一头往锁妖塔九层扎进去。
本以为各类妖魔会铺天盖地而来,然我走一步,他们便退两步,片刻便一个也不见,想是神气腾腾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样倒省事,不到一个时辰我已将锁妖塔从九层搜至四层。四层的妖类少了许多,此地路如悬桥,脚底下便是熔岩般的化妖水,哪个不要命的妖敢在这逛。
我正火急火燎地赶,却忽然远远瞅着悬桥对面,有个白衣人影毅然一跃而下,没入化妖水时不见人影、只闻惨叫。
唔,此地的妖脑袋沟都被化成平的了么?
我一面摇头感慨妖风日下头脑退化,一面捏个诀把那个不晓得已经化成什么样的玩意捞上来。
远远似乎看到那个玩意挺在地上,身体应该完好无损,胸口起伏极为剧烈,喘的粗气隔大老远都听得到。这倒是奇了,妖落到化妖水里,却一丁点也没化?
我怀着好奇心走近了去。隔了五丈,看清那究竟是什么玩意的刹那,脚底险些猛滑,眼中霎时滚烫。
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师父?”
晗幽隐隐约约“嗯”了一声,吐出一口长气,剧烈的呼吸方才平复些许。
我夺路过去,抢夺一般将他揽在怀里。本想好好看一看他的容颜,可不争气的泪光转瞬便糊满了视野。
化妖水,化去妖魔的水,但凡身上有妖气魔气的,接触就会疼痛难忍。可他就这样跳下去了。
泪水扑簌而下,眸中得一丝清明。我看到自己发抖的手抚上他的脸庞,触及的刹那又下意识缩了缩。他的脸那样冰,冰得可怕。这些天来,他就是一个人在这,无人温暖、无人问津。
他半虚的眼露着笑意:“我的阿湄从小就不知道控制哭相,都不晓得自己哭起来有多难看。”
我被他一哽,只得抽噎着抹抹脸,哑着嗓子道:“我可以帮你除魔气的,你何苦跳进化妖水里。连自己都顾不好,还、还不许我哭……”
拿灵气一探,他体内的魔气的确所剩无几。可要达到这个程度,他究竟跳了多少次化妖水!
他艰难地抬起手臂,可终究没能抬上来,我腾出一只手,将他无力的手接住。
“我不愿你接触魔气。”他说话都吃力,却还是勉强扬了扬唇角,“你也不用这样紧张我,化妖水罢了,修养几日就好,我又不会就这么死了。”他的笑又逐渐凝下,“不过,若我已被这魔气吞噬,那还是死了的好。”
“什么死不死的!”我将他的头托到肩上,“整天让徒弟担心,有你这么当师父的么!?我要你好好活着,你若敢死了,我去阴曹地府也要把你从地里挖出来!”
他微微一颤,眸中流转着光芒:“当真?”
我怔了一怔,颔首。
静了半晌,他又牵出一个笑来:“那好。我可为天下苍生而死,却只为一人而生。你既望我安好,那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