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期先行离去,却仍把小车子与归雁留着我身边陪我,那种小心翼翼,像害怕我会出什么事一样。
她们陪着我,似乎又与我说了许多劝了许多,可我还是听不明白。师父教过我要礼貌,我便愣愣听着,时不时点点头,算是回应。
等到有期端着寿包回来已是入夜,那个墨蓝的身影踏碎星辰残光走来,迷蒙得看不清容颜。有那么一刹那,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落座在我身旁,将盛寿包的盘子端在我面前:“过生辰的寿包,吃吧。生辰快乐。”
这几个寿包个个圆润饱满,还腾着缕缕热气,分明就是他去了东厨为我特意做的。
我双手捧起一个,凑到嘴边小小咬了一口,又一口。
“觉得如何,合不合胃口?”有期身子倾过来些许,甚是关怀。
“很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寿包。”我看着寿包,一面吃一面轻轻道,“这个寿包的形状真好看,圆圆的,我都有点舍不得咬。师父做寿包的时候,寿包的形状什么都有,可就是捏不出圆形……”
“寿包的面发得很软很薄,刚刚好呢。师父的做寿包就不是这样,外面的面不是厚了就是不均匀,咬起来还硬邦邦的……”
“馅还是莲蓉的啊,好好吃……以前师父连糖馅都做不好的,加的糖都能把他自己甜得受不了了,他还怪寿包不好做,明明是他自己不会嘛……”
有期做的东西一向好吃,我将其三下五除二啃完,抹一抹嘴,对他一笑:“吃完了。”
他唇角牵得很苦涩:“你喜欢就好。”
“有期,我想你陪我看星星。”
他应了声“好”,伸手将我小心揽过来,让我靠在他肩上。
小车子同归雁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四下只留有期一人。
今夜晴夜,群星漫天,如一粒粒明珠般璀璨。
有期轻轻抚着我的肩膀。他在告诉我,他在这里。
我望着那星辰呆呆道:“以前每年我过生辰的晚上,师父都会陪我看星星,讲那些上古时候的故事。”
身边的人没有说话,只将我搂得紧了些。
“他说,很久以前有一位活泼开朗神女,那样一个短暂而美好的生命,好像比太阳还要耀眼……我伏在他膝上,听他讲着这些故事,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我还趴在他身上,他也还在我身边……”声音却似乎越发迷糊。
有期轻声道:“是困了么?”
我缓缓趴到他膝上,上下眼皮子不住打架,看东西也开始不分明。浑浑噩噩中似乎听到他说:“你一夜未合眼,困了就好好睡一觉吧。”
我许久没有做梦了,可始料未及的是,我竟能在梦里见到晗幽,见到他做得惨不忍睹的寿包。
那是我十岁生辰,他自早上进厨房就没再出来,待我忧心忡忡冲进去后,只见厨房一片凌乱,唯一干净的只有几个形状各异的面团物事,那大略是寿包。
他一脸炭黑,望着那几个面团甚为懊恼:“……阿湄,为师尽力了。”
他做的寿包不好吃,可比起那些毒蛇蝙蝠的玩意,已是万分难得。我那时晓得他心情如何,吃完强忍着直夸美味,他一个激动将我抱得举高高:“以后每年生辰,我都给你做寿包吃。”
以后每年生辰,你都在。
梦醒了,一睁眼,头顶还是如眸星辰,躺着的还是有期的膝盖,他还是一面抚我头发一面望着我,见我醒了,缱绻伤意换做勉强一笑。
我怔怔地坐起身来,左右寻觅,除了他,真的没有别的人,真的没有。
心口忽然间空得出奇,没有声音,没有视线,没有气觉,仿佛一切都滞住了。我伏到有期身上,以为这样就能找回什么,可还是空得什么都没有。
刹那间有什么液体从那个空空的地方流出来,淌过的地方剧痛,涌上眼眶,决堤一般,再也抑制不住,再也骗不了自己。
“有期,原来、原来就是这样啊,就是那个本来应该每年都给我过生辰的人……他……永远都不在了……”
“我再也吃不到他做的寿包……再也听不到他讲的故事……再也……再也没有师父了……”
我原本不敢哭,我以为我乖乖地不哭不闹、该怎样笑就怎样笑,他就还在。
我骗自己,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骗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骗自己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模样。可我明明比谁都清楚,师父已经死了,他死了。
嗓子呜咽疼痛得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是抓住我所有能抓住的东西发泄。一场乌七八糟下来,灵台稍稍清醒,却突然间漫上一个可以说是有些可怕的想法。
哭有什么用,我哭一场,自己痛快了,可这样师父就能活过来吗?
要让师父活过来……让他回过来……
——盘古之心!
坐了许久,骨头架子已散得差不多,可此时此刻我不知何处来了力气,脱开有期,豁然起身,刚要召来一阵快风,手腕却忽地被他握住:“你要去哪?”
我一把甩开他,不料他十分纠缠,又是一爪子拽住我袖袂:“你到底要去哪?”
去哪里,我怎能告诉他。
我使力扯了几扯,可他那头力气甚大,这袖硬是拉扯不动,我左手便径直幻上气刃,手起刀落,刺啦一声,袖子干脆利落断成两截。
他愣愣地拿着那半管袖子,面色疑惑且苍白。
我顾不得他,踩上一阵快风而去,气势汹汹直向杀盘古之心入口。
立在万丈深渊前往下看,盘古之心仍是那副熔岩翻滚的模样,可我知道,这熔岩下面,是能救师父的唯一希望。
只要能救他回来,用我的手脚、我的神力、甚至性命也无妨。只要他能回来。
盘古之心深处,是盘古老头深沉得没有任何情感的声音:“以汝之存在为代价,换取汝所愿之生命。”
我合上眼,又睁开:“好。”
不愿迟疑也不敢迟疑,我向半空挪出一步,脚前却忽受重击,一道不强的法障横空落下,直将我阻截开来。背后,是有期急促的呼唤:“阿湄!”
他到底还是跟来了。
背后被猛地抱住,手劲之大是我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直将我抱着往后挪了一丈。我欲挣扎,他手臂反倒束得越紧。
他死不撒手,将我抱得扭回身来。
我迎着他涩着嗓子道:“你放开。”
他眼中汹涌起几分润意:“别犯傻。”
我别过脸:“你放不放开?”
他摇头,脸色越发苍白,那双眼中泛着浓重的黑色。
他不放又怎样,我按住他胸口使力一推,便已将他推出去数丈。
这一推将他那软绵绵的身子推成什么样我不晓得更顾不上,回身要从那崖边跳下去,脚步又是一停,此次脚边仙光缕缕,来的又是束缚之术。
“师父如果还在,他不会希望你这样做!”身后的喊声,甚至有些沙哑。
我的脚步微微一僵。
“师父死是为了苍生,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你几千年前的逝去已让他愧疚了几千年,你若也死了,他即便活过来,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你要他继续背负这种愧疚,永生永世痛苦下去吗?!”
内心深处猛然袭来的痛楚比刀扎还厉害,牵得我腿脚一软,整个人都跌到地上,还未干的泪水再次热了眼眶。
我救他,会害了他。
我究竟在是意气之下,忘了一个怎样的事实,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
师父为救我而死,在他眼里,我是比他自身性命更珍贵的东西。我口口声声一切都是为了他,却一点都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一点都不珍惜他所珍视的东西。
我死了,他也便死了;他死了,却只愿我能活着。
我只有活着,才能让他安心,才能作为他的延续,替他护佑他一心所爱的苍生。哭过了,痛过了,前面的路还长,不会有人为我提灯照明,可哪怕前方只有萤火般微弱的光芒,哪怕摔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我也要为他走下去。
有人从身后揽住我,这一次却没有用什么力气,他只是在告诉我,他在这里。
“我相信,阿湄不会做出让师父愧疚的事。”
未落尽的泪,终于在最后一刻糊满视野。
“我会为了他好好活着,然后……”
总有一日,再与他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