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避了又躲避的这一天,还是到了。
同有期走出瑶光宫门,下面九级石阶两旁垂手待着十八名蜀山长老,再之后,是蜀山那糟老头子,是成千弟子,是各大仙门派来的人。
这个阵仗,委实有点……隆重。
曾经应该接受天下仙门如此敬待的,是师父;现在,是我。有怎样的能力、受怎样的对待,就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握住忘尘剑的手心隐隐发热,满是汗水,手背却忽地覆上来一层暖意,身后人握住了我的手。
回头时,看见的是他淡淡的鼓励淡淡的笑:“做好你应该做的事就好。”
我是神,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可以杀死辛羽的人,也是……救魔界于水火的唯一希望。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事。
回过身去,面对这一张张或认识或不认识的面庞,这一处处恨魔神入骨的仙门,这一个个捍卫人界的愿望,我已不能再犹豫、不能再迟疑。
忘尘剑举过头顶,我一字字说出那个无比艰难的决定:“进攻不周山!”
……
不周山一片死气,几乎没有一个人影。这是我料得到的事,辛羽绝不会将他人拖下水。但仙门的牛鼻子们就不若我淡定了,来来回回上蹿下跳,连个魔影都没看见。
此事叫人为难。
俗话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给跪。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牛鼻子们下了赴死的决心来弘扬革.命事业,然而连革的玩意都没有,积极性倍受打击。
魔族退回魔界自然是好,可这样就让人界死伤的百姓无仇可报,正如你投给别人木瓜,别人却把木瓜和自家的桃李啃了,只投给你桃子核李子核,是以牛鼻子们心头十分窝火。
无法,糟老头只好让弟子再找,并赔笑着劝我回去洗洗睡再来。
我正色道:“我既已前来,便定要为苍生除害。”后头有几个在之前辛羽进攻时不晓得躲在哪个旮旯的仙门长老随即交口称赞,马屁拍得飞起。
有期挺着松柏气节一概无视,作为我的智囊出谋划策道:“不如掌门派人搜寻东边,我同师姐去西边。”
糟老头子瞎担忧道:“万一毫无征兆碰上魔神如何是好?”
有期道:“若我与师姐寻到魔神自然杀之,若东边寻到魔神,你们尽快传音,撑住一时半刻就好。”
一锤定音,蜀山牛鼻子们奔赴不周山东面而去。
我惊奇地扯了扯有期袖子:“你怎么看出来我们去西边更好的?”
他解释道:“其一,自古以来坐西面东为最尊,其次才是面南;其二,”略一停顿,“你方才是不是觉得西边有什么不对劲,所以才一直往那边看?”
我心头一震:“嗯。我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
是辛羽吧。
她是我的母亲,我却是……杀死她的武器。
我知道,面对她是我的宿命;可我也知道,我根本没有办法真正去面对她。
牛鼻子们业已远去,这处寸草不生的山崖上,只剩下我与有期两个人。孤寂的黑雾缓缓缭绕,拂动衣摆,一如增城仙境般安宁。
“阿湄。”
一声轻唤,面前人忽然上前,一手环过我后背,将我揽到他怀里。这样一个依靠,柔和,也令人安心。
他说:“别担心,无论遇到什么,我一直会在。”他见我不动又说:“如果有什么难处,便都交给我吧。”
他还是那个几千年前,把木叶神女捧在手心里怕化了、含在嘴里怕丢了的遥夜。
我抓住他的衣袖,往他怀里更靠了些。眼前几番迷蒙,可最终还是逼回去了。
依偎了一会,心境稍稍平复,我直起身来,凝着他的眼睛:“我们……走吧。”
面对我避无可避的宿命,只要有你,我就不怕。
…
西边确有魔宫。
魔宫外有薄薄的一层隐障,唯有忘尘剑才可斩灭,且不发出半点动静。隐障破灭,恢宏宫室屋宇层层现出,鳞次栉比,却甚为萧索。
阴风拂过,衣袂翻飞,一缕长发被吹至额上,刺骨寒冷。
萧索之中,就在前方不足十丈之远,立着一位青衫公子,手中长剑指地,寒意泠泠。
“两位,多日不见,别来无恙。”话中伴着淡淡笑意,他慢悠悠转过身来。
许久没见过姜煜的面容,今日一见反倒给我一种隔世之感。但真正的姜煜早已逝去,他不过,只是个木偶而已。
有期抬目,往这层层楼阁望了一眼,道:“你在这,那么——那个人也应该在。”
“从这里上去,就是魔宫正殿。”姜煜一笑,手中剑往身前搁了搁,“这里是去到她那里的必经之地,所以,这里由我来守。”
我走上前:“姜煜,辛羽应该……并没有想让你在这保护她。”
他长眉一挑:“说得很对。”
“你是她的木偶,怎能违背她的话?”
“我想保护谁,还需要让别人替我做出决定么?”
我委实不欲与他交战,他分明只是个无关之人。现下这个情形,只能先晓之以理。我慢下性子道:“若辛羽不愿你出事,你却非得要挡在她身前,你安心了,可伤心的会是她自己。”
姜煜一凛,却又冷笑:“少君高估,我不过是先君的替身罢了。”他话锋一转,带着淡淡的讽刺,“哦,对了,少君,你应该看到晗幽的下场了吧?”
小小两个字如一把利刃,狠地刺入心脉,痛得我猛地眼花,脚后一软,险些没有站住。
有期一手将我护到身后,对姜煜拂袖怒道:“你给我住口!”
姜煜虚眸:“那又不是把你拉扯十八年养大的人,你着急什么?”
“够了!”喉头灼热且苦涩,我扶住有期手臂才勉强站定,“就事论事,不许提我师父!”未愈合的伤疤被血淋淋解开,竟还是如之前那般剧痛。
他凉凉道:“你师父一心护你与人界苍生,甚至不惜豁出性命;如今我也是为护我想护之人,你又何必怜悯于我,徒费口舌。”
他简直是疯了!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木偶,我却好歹算个神,手里还有忘尘剑,他硬是要在这拦着,可又怎可能是我的对手?
我尽力按捺住气息,提剑道:“你让开,我只想去见辛羽,不想杀你。”
眼前眼花缭乱一阵光,他身周已浮上一层魔气,长剑上亦是沉沉黑气不断溢出。他立在那里没有半分让步:“为了魔界,她几乎全数献出了一身所有。她已经为魔界苍生放弃了一切,所以这一次,我绝不会放弃她。”
这种无论怎样都想要保护一个人、想要一个人好好活下去的感觉,我明白,但……
我深深吸就一口气,对有期道:“有期,你法术不强,还是不要参战了。”眼瞅他满脸写透了担忧和不情愿,我只得凉嗖嗖补充四个字,“免得添乱。”
有期脸色先红后白煞是好看,或许他也觉得我说得极有道理,脚步缓缓后移退开,只一双含情的眸仍忧心忡忡地将我凝着。
手臂起力,神力全数灌注剑上,我转而盯着姜煜道:“刀剑无眼,你自己小心。”
姜煜剑上黑气更甚:“少君,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