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儿站在庭院中,见春日那懒懒的阳光已落窗前,着急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进屋上前摇石岩子,“姑娘,今日是上巳节,我们去河边吧。”一双稚嫩的大眼渴望地看着贪睡的石岩子。
“啥上巳节?”石岩子眯着眼,莫名其妙地问道。
“姑娘不知?上巳节是女儿节,女子这天都要到河里洗手洗脚,有的还下河洗身子。说是洗去身上的污秽,身子好,出嫁后会多子多福。”兰儿眨巴着那大眼,不好意思道,“长安很多男子就在岸上看,若有相好的,互相可相约,再请人说媒提亲,可嫁个好郎君。”
“有这样的节日?”石岩子慢慢坐了起来。
昨夜,石岩子奏了一曲莫纳的情歌。结果,躺在漆黑的床榻上,眼前才飘过莫纳那忧愁的眼,那该死的陈霍张狂的眼就又开始盯看她,石岩子就又开始心烦。迷迷糊糊中,那人就仿佛睡在身边,伸手一摸,人不在,石岩子就又惊醒了。一晚上,石岩子都翻来覆去睡不着。这食言人究竟在哪里?你真想知道真相?看着床榻上空空的影,石岩子摇头叹气。
“姑娘?”兰儿扑在榻边,仰着痴脸,一双清澈可见底的大眼望着石岩子。
“你这么小,就想嫁人?”石岩子收回自己那斑驳的心绪,疼爱地看着眼眸中全是渴望的兰儿。
“自己找的,总是好的,姑娘也可以找个好郎君。我替姑娘打扮打扮,肯定极好看,赛过河边众女子,说不定,明日就有人给姑娘提亲。”兰儿闪动着稚嫩的秀眼期盼地看着石岩子,“不过,到时候,我要跟着姑娘走。”
“我就算了,你好好打扮打扮吧。”石岩子苦笑,但不忍拂了兰儿美意,“你还小,出去玩玩儿倒可以。”又安慰渴望的兰儿,“你放心,不管我到哪里,我都不会丢下你的。”
兰儿那眼神放松了,又变天真无邪了,轻松地应道:“嗯。”
两人就各忙各的。
兰儿专心试了一身绿衣,左右看看,就觉不妥;又穿了一身红衣,跑到正穿衣的石岩子身前,“好看吗?”兰儿那头上一早就黏了一朵红艳艳的红花。
“红衣吧,更配红花。”
“听姑娘的。咦——姑娘今日就这样出门?”兰儿吃惊道,“姑娘不想嫁人?”
只见石岩子一身淡蓝窄袖男装,脸无修饰,梳了男子发髻,甚是俊秀清朗。
兰儿羡慕不已:“不过姑娘一身男装也好看。”
“你也很好看,”石岩子心疼地安慰道,“只不过,你还小,你以后会更好看。”
石岩子带着欢欢喜喜的兰儿才出了院门,就见李木子带着笑盈盈的青儿也过来了。
李木子毕竟是汉人,礼仪最重要,虽是河边游玩,仍穿了宽袖汉服,梳了高发髻,又带着那竹片高冠,一脸春色。见石岩子一身简单男装,李木子愣了一下,仍含笑跟着一起外出。如今,再看那高冠,石岩子已不再笑了。
跟着的青儿着了一身绿衣,发髻上别了一朵淡黄色小花,也甚是相配。
四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出了横门。
横门外不远处就是长安河,河水中尽是散碎的金色阳光片。那河边的柳树更是洋洋洒洒地飘着漫天的柳条仙子:如雪绒花般的柳絮没入水中,落入怀里,绒绒的,柔柔的,让人痴迷着春天的浪漫。
众女子挽了秀袍、裤裙,下河的下河,坐石头上的坐石上,打水仗的打水仗,一派天真烂漫,一派浪漫自由,完全没了平日里规规矩矩的汉女模样。
眺眼望去,岸上许多青年公子铺了褥垫,跪坐地上,彬彬有礼地笑看河中众人,许多女子也巴巴地眼望着河边的男子,顾盼肆意,眉目递情。
石岩子眼前脚下就有一位公子看中了河中那位着红衣的戏水女子,那女子见有人注视她,那脸不知是因戏水而红,还是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而红,反正,女子扭头过来,已是红着脸含情脉脉地看着该男子。那男子见状,也开始脱靴,准备下河。
石岩子看得痴了:大汉居然有这样的节日!日前兰儿读《诗经》,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还以为是古人的痴心妄语,却不想,在这逐水的河边,此话就是最好的写照,大汉居然有古老的自由恋爱,还有情人节……
正感叹着,石岩子心中莫名其面就冒了一句:那食言人是不是选了一位中意的?也许他也在其中?石岩子那渴望的眼也朝四周眺看着,期盼着……渐渐地,那渴望的心随着阳光的流动而冷却下来:不见那人影儿……
“姑娘,我们一起去洗洗吧。”喜悦的兰儿拉着石岩子手臂,歪了头,甜甜地说道。兰儿一脸的春意荡漾,身边的青儿更是羡慕地看着河中的景。见青儿开始做准备,兰儿也放了手,两人那眼一边贪看河中的女子,一边好好地挽袖拢裙,两人互相帮助,跃跃欲试,随时准备跑向热闹的河中。
石岩子深深吸一口气,不再想那陈霍。站在灿烂阳光下,感受着河边男女热烈戏水气氛,石岩子一改日常淡然语气,点头道:“好,我们也去洗洗。”
选了岸上一处草地,铺了葛布,四人开始脱靴。
石岩子想起汉人在屋内,一本正经礼仪周全的模样,如今看到众人光天化日下脱靴挽袖的猴样,“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姑娘笑啥?”兰儿东张西望,没有看到可笑之事。李木子也看了看四周,没有好笑之人,就都用探究的眼看着石岩子。
石岩子笑弯了腰,“平时,你们汉人正襟危坐,走一步一个礼,说一句一个礼。今天,郎朗乾坤下,全部放开,一点不讲礼仪了,你们不觉好笑?”
“这也是礼仪,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男女交往活动之礼仪,也是去污纳垢的祭司之活动。秦之前,各诸侯还专设女官正式祭祀后才能洗浴,如今简化,没有女官祭祀也洗浴。通过春日的洗浴,可保来年男女情投意合,生男育女,绵延子嗣,是人间大事!大礼仪!”一本正经的李木子严肃地给石岩子上了一课。
石岩子一吐舌头,“还有这些道理?”见李木子那眼难得带着一丝气,就道,“是我不知了,别生气,我道歉。”
见到石岩子那吐出的舌头,李木子不再有气,微微笑了起来。
兰儿和青儿互相望望,也伸了伸舌头:从未见石姑娘如此俏皮,原来她也很顽皮。
李木子摇头,温言道:“以后叫兰儿多给你读点书就好了。”
石岩子微笑着点头。
很快,四人就开始下河。
踩在冰凉的水中,那清澈的水没过白皙的脚背,眼前飘过居延水那缓缓流淌的模样,石岩子那久被尘封的俏皮瞬间就回归年轻的身上,径直就向河中心走去,看得李木子在身后大叫:“石姑娘,快回来,那里危险!”
回头见李木子惊慌模样,石岩子玩心上来,假装战战兢兢回头,趁李木子一个晃眼,就掬了一捧水,划向李木子。李木子脖颈一冰,缩了颈项和头冠,身子一晃荡,差点掉落水中,石岩子“哈哈”笑起来,兰儿、青儿乘势互相嘻嘻哈哈地泼水。
没多久,身着男装的石岩子一水湿透衣袍,女子本色显露无疑,弄得附近的男子眼光竞相扫了过来,石岩子自己混不知,不见他人,只和兰儿、青儿打水玩。
四人在水中互相嬉闹,最终成了落汤鸡而上岸。
成为落汤鸡的不只他们四人,水中多数人都是一脸水,一身湿,人人都阳光灿烂,河里一片生机盎然。
太阳已老高,众人嬉戏尽欢,逐渐上岸。有情人互相打探姓名、家住何处;没有中意的,也恋恋不舍地收了岸上的物品离去。许多男子上前询问石岩子名姓,姑娘只是笑,“无名之辈,不足以道名姓。”众人怅然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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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斜映,窗纱摇曳,风和日丽,正是困睡的好时日。
兰儿看着又贪睡的石岩子,无奈,只有上前,急急地摇醒姑娘,“姑娘醒醒,有客人来访。”
“客人?我不见客。”石岩子又侧身向里睡去。
“是姑娘家乡人,从草原来。”兰儿搬弄石岩子身子,高兴地大喊道。
“陈霍?”石岩子一翻身起来,“在哪?在哪?”一双急盼的眼看着屋内,空空荡荡的室内不见故人。
门外传来一声狗吠。
瞬间,石岩子眼中就是满满的惊喜,大叫一声:“汤圆——”双脚一下地,不及穿外衣就赤脚向门外跑去,脸红心跳不止。
“莫措!汤圆!”
“木朵!”
石岩子和莫措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又喊又跳,喜极而泣。
汤圆比石岩子离开时廋了很多,一身骨架撑起一张皮,眼见也是思念所致。汤圆围着石岩子激动地低吠,不停地在石岩子身上蹭着,还用前爪抓石岩子的衣裤,仿佛那衣裤不掉下来,他就不罢休。
石岩子放了莫措,又忙忙地蹲下身子不管不顾地抱着汤圆,汤圆头紧紧地挨着石岩子,那一双眼也似人一样欢心地望着陌生的屋子。
送莫措过来的瑾公子见到石岩子那不顾礼仪的激动样,微笑起来。见人已送到,瑾公子就向姑娘告辞欲走。石岩子抱着汤圆不松手,感谢的泪眼看着瑾公子,“大恩不言谢……我以后再拜谢你。”瑾公子笑笑,就带着人走了。
石岩子和莫措互相摸摸泪水肆流的脸庞,石岩子脸上全是泪,眼却笑着,“你还是以前的模样……一点没变……”
“你脸可变白了,也更好看了。”
两人眼内尽是久别后无以言表的喜乐。
石岩子牵手将莫措拉进屋,汤圆也大摇大摆地嗅进了屋。
兰儿看着汤圆,又喜又怕地摇摇头,想用手摸摸汤圆的毛发,可一见汤圆的双眼就将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如此折腾了几次,终于还是摸到了汤圆那令人傲然的雪白毛发,兰儿啧啧称奇。
“兰儿,去告诉琴姑,我这两日不去编舞了,叫他们自己多练练。”
兰儿听了,就高声回道:“姑娘的茶烧着,姑娘看着点,我去了。”兰儿一蹦一跳地跑着去向姑姑回话。
屋内,石岩子拉着莫措手跪坐下,眉眼凑近,再仔仔细细地看莫措:红红的脸蛋,青黑的乌发,一双机灵的双眸,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见忧愁。莫措看着木朵:明目皓齿,俊美绮丽,不见昔日风霜,精神奕奕,但眉宇间还是透着淡淡的哀丝。
莫措知石岩子仍心挂陈霍。
昨夜,莫措歇脚魏府,问过瑾公子,木朵怎样?瑾公子实言相告。莫措才知,木朵已改名石岩子,是京城一知名乐伎,陈霍根本就没消息。
石岩子眼呆呆地看着莫措,一脸的失望,“他还是没去?”
莫措难过地点头,不敢搭话。
石岩子静静地坐着,眼看着空中,难得没掉眼泪。
“过得可好?”莫措知道石岩子的心思,挪挪盘着的脚,赶紧打岔。
“每日谱曲编舞,还凑合。你呢?”石岩子眼神从空中收回,打起精神,关爱的眼看着莫措。
“就那样,每日放牧逗狗敲鼓唱歌舞蹈。”莫措大大咧咧地一气说道。
石岩子眼神飘忽不定,“草原多自由自在呀……”眉眼一转,“奶奶还好吗?父王和母亲好吗?”
“莫顿回来后,就在草原散布谣言,说汉女子瑜归汉途中病死,因此,右贤王才死了心,大祭司多方劝说后,我们又迁回居延草原放牧。不过,父兄跟着右贤王征战离去。莫纳变了,你走后,就绝了音,不奏调也不唱歌,只瞧病。右贤王嫌他不像草原汉子而留在家中,母亲才有了安慰。嫂子生了一大胖小子,取名莫阗,母亲很高兴。但母亲日日担心父王和莫顿,也惦记你,可比以前瘦了许多。”
石岩子哭起来:“母亲……”又擦了泪,“奶奶呢?”
“奶奶去了。”莫措低头悲伤道。
石岩子身子一矮,瘫坐在席上,痛哭起来。
莫措声音中有明显的哭音:“奶奶临去前,要我们把汤圆送过来,说,那陈霍经常外出行商,你一人在长安孤苦,让汤圆陪伴你。”
石岩子听此,更是大哭不止。
回房的兰儿正气姑娘不看茶水,茶壶差点烧干。听到屋内哭声震天,赶紧过来瞧瞧,才知是姑娘的奶奶病逝,姑娘心情不好,就上前安慰起来。结果,坐了半日,三人还没茶水喝,兰儿就又赶紧回房烧水煮茶,把个小兰儿忙得脚不沾地,倒也高兴。
琴姑听说石岩子有故人来访,就安排了坊间事,也过来瞧瞧,在那石径路上就听见院内哭声,就皱了眉,问身后的婢女:“这石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说。”
婢女木然,无言以对。
琴姑就自言自语道:“说是淑女吧,有些像;说是小户人家,听这不知规矩的哭声,也像;说是胡人,日常行动,也像;说是汉人,看眉眼谈吐,也像。你说说,她是怎样的人?”说着,摇摇头,踏步进了院子,向屋内走去。
琴姑在门外喊了起来:“姑娘要顾惜身子,如此哭法,会伤身的。”
见姑姑进屋,石岩子和莫措收了哭声,擦了一脸的泪水,站起来给姑姑让座。
石岩子不停地用手试泪,“我奶奶去了……正伤心……姑姑见笑了。”
“难怪,姑娘节哀。这位是……”姑姑落了坐,看着莫措问道。
“这是我妹妹,名莫措,从草原来。那是我的爱犬,名汤圆,今天一并过来。”石岩子擦了眼,向姑姑施礼。
姑姑见了汤圆,心中一惊:如此毛色,这石岩子出身也不俗,为何要到长安受罪?心中疑惑,嘴上就问:“姑娘家居然有这样的大犬?是何等人家,如何舍得姑娘离开?”
“我老家在巴地,但家乡在远方。这汤圆是我从远方带来的。看着凶猛,实际上很温顺,不可怕。”石岩子回避了琴姑的疑问,伤心地回了话,这话是陈霍教的,石岩子心中又是一痛。
“既然如此,更好。”姑姑点了头,“你们今日相见,是喜事,不要太悲伤。既是姑娘家人,理应好好拉拉家常。如有什么需要,叫兰儿来取就是。”
石岩子还了礼,“多谢姑姑照顾。”
“姑娘身子要紧,不宜大哭,亲人已去,还是节哀为好,好好歇息叙叙旧为好。”姑姑仍皱眉不喜。
姑姑又啰嗦地说了些安慰的话后,见姑娘不再泣哭,才带着婢女离去。
石岩子和莫措倒是说了一天的话。
“那陈霍家里有什么人?”两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托腮瞧着空中的墨云,莫措开始问老问题。
“他没说。”石岩子眼眸黯淡,“我啥都不知道。”
“听莫顿说,你们把长安的东西集市都找遍了?”
石岩子头低得更低了,语音很悲:“长安没他这人。”
“他会不会就是假名?”
石岩子看着空中,静静地思索,又疑惑地看着莫措,“他在草原对我那么好,还不愿对我说真话?”摇摇头,“他对天发的誓言,难道也是假的?”
“那你为何找不到他?”莫措昨日听到瑾公子之言,就很气那陈霍,眼看这石岩子还在痴心等那负心人,心中更气,就想熄了石岩子的爱意,“也许,他在草原就是装的,为了不让你病死!”
“他打莫笃,也是装的?”石岩子早就怀疑陈霍是化名,可他究竟是谁?为何不告诉她真名?这问题常在夜深人静时撕裂她的心。
“说不定,他家里妻妾成群,怕你不答应,才如此骗你!”
想起草原上,两人那么缠绵,陈霍都忍着不碰她的身体,说,要娶了才行事。石岩子又摇头,眼中没了疑惑,语气倒是更坚定,“不会,他肯定不会!”
“你究竟要痴等到什么时候?难道等这骗子一辈子?”莫措气得不行。
“我找不到他,我就只有在这里等,我取了这石岩子的名字,就是希望他听到了,能来找我。”石岩子眼神已镇定下来,“他会来的。”
“你就傻吧!”莫措也无奈起来,不再和她争论,回头喊:“兰儿,倒杯茶!”说完,就站了起来,回屋去了。
晚上,夜深人静时,听着身旁莫措的鼻息声,石岩子想起了草原的日子,虽然白天在莫措那里为陈霍辩护,但到了晚上,她就恨死那陈霍,可心里还是不由自己,仍然想起与陈霍的点点滴滴,想起陈霍所说的志向——这陈霍莫非是兵士?又痴想:草原和中原要是一家人该多好,同一个国家,没有战争,互相支援,牧场雪灾,中原送温暖,中原如此富庶,送点财物不算什么……又烦愁:如今互为两个国家,两个天子,互相打仗,何时是个头……父兄征战,生死未知,如何是好……
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临到鸡鸣,石岩子才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