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躺在床榻上,伤心哭诉:“你姨夫说长安有一乐伎,在众人听音时,咒骂你不得好死!”陈夫人咬牙恨道:“你说说,她一贱人,有何缘故要咒骂你,就是你杀了她父兄,那也是应该的,谁叫他们是匈奴人!”
陈夫人抹了泪,继续说:“我那日找她理论,她说她是你在草原娶的女子,一女子,大婚之礼都没举行,怎可自己到处张扬自己已经出嫁?真是个不知礼数的贱人!我的儿子,我都舍不得骂,还咒骂于你,我心疼呀!”说着,陈夫人就拍胸大哭起来:“她还当众辱没我!你为何不争气,要围着她转,还去那低贱之地住?”
站在榻旁的陈掌劝道:“你一朝廷官员夫人,又是去病母亲,怎可自己屈身上门理论?你应该先问问去病,了解缘由后再说嘛。”陈掌知道去病脾性,从来我行我素,不安常规办事,他那女子咒骂他,连张汤都替去病处理得干干净净,他这位夫人如何能把那女子奈何?
“母亲,她名唤子瑜,母亲不要再喊贱人!”去病忍着气,粗声道。
“你真的在草原娶了她?”,见去病点头,陈夫人呼天抢地道,“你是哪儿出了毛病?长安那么多大家闺秀排队等着,想嫁给你,你偏要这个草原蛮女,还不经礼仪在草原娶了!她如此辱没我,我不要活了!”正哭着,突然道:“我不赞成,我决计不赞成!你逼死我好了!”
陈夫人上石院之事,霍祁早就向去病回禀了。
去病听了又喜又忧:喜的是,子瑜终于承认是他之妻;忧的是,母亲及长安众亲友对子瑜的态度,子瑜一气之下,又伤了母亲,自己亲属更是不能容忍。见了今日母亲这境况,这更坚定了去病向武帝请旨正名的决心。
“母亲消消气,你不要唤子瑜‘贱人’。其实,子瑜人很好,你会喜欢的。”
“你听听,还没娶过门,他就向着她说话!”陈夫人望着陈掌又哭诉。
“母亲消气,我在草原已经跪拜天地娶了。”去病知道他必须先斩后奏,断了母亲的想法才行,断然说道,“我已娶妻子瑜,不会停妻再娶!”
“那芷若怎办?”陈夫人知道儿子性情,傻了眼。
“娶芷若的时候,我就说了,我不会喜爱她!不过,如今她怀了孩子,我会善待她。”
“那贱人哪点好,不及芷若一根手指……”话还没说完,去病脸已黑了,“母亲,她名唤子瑜!请母亲尊重儿子和子瑜!”去病声音中已隐含着怒气,特别是“儿子”俩字说得很重。
陈夫人懵了,不满地看着她那傻儿子,嚎啕大哭。
去病直等到母亲停了哭声才离去。
陈夫人知道,她这儿子想的事情就必办到,没人阻止得到,除非皇帝阻拦。
等去病离去,陈掌埋怨道:“你也太没章法了,你怎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莽撞地上门找人家去?”
见夫人诧异,陈掌又道:“你是不知,那女子咒骂去病,去病出面,张汤大人免了那女子刑狱之灾,去病为她交了整五百罚金!还有,去病绑了严助儿子严成去向那女子赔礼,结果,严成像你一样辱骂那女子,去病把人抽打几十鞭子,去了廷尉府,张汤又罚去病一百金!中大夫严助是陛下幸臣,状告到陛下那里,结果,陛下倒怪严助教子不严,去病一点损伤都没有!你怎就不和我说说,就信那公孙贺的话?”
一行话说得陈夫人张口结舌:“陛下也原谅那女子咒骂去病?”陈夫人不信,“陛下可是最恨巫蛊的!”
“你还看不出来?咱们这陛下偏爱去病,知道是去病心爱女子,虽然动了怒,但还是忍了。”看夫人呆着,没有转过弯来,陈掌就直白道,“你想去病不娶那女子,就只有求皇后,通过皇后,让陛下不赞成他们在草原的婚事才行!”毕竟芷若是陈掌的侄女,侄女能当夫人更好,而且,皇帝偏爱,去病前途无量!
“那好,我即刻就进宫见皇后!”
皇后听了陈夫人的话,很生气,气那乐伎不知好歹咒骂去病;也气去病死脑筋,非认定那乐伎为妻。
上次,去病当着武帝面回禀道,他大漠已娶妻,皇后虽希望去病之妻是知书识礼之人,但武帝都默认了,皇后也只有听从。皇后对武帝极是敬仰,除了是夫君,她应尽妻子之责外;她更是大汉皇后,要母仪天下。皇后对武帝言听计从,武帝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违拗一点。
如今,听说那女子不仅是匈奴人,还是一倡优,皇后那心病已犯:和自己一样!那些公侯世族背后又有说的了!皇后眼眸暗淡,已是不喜;听了咒骂之语和辱没之言,极不喜子瑜,点头道:“今日是旦日,宫中诸事繁忙,等过了节日,空闲下来,本宫会好好劝劝去病,不能娶这不知礼数之人!也会求陛下,阻止去病娶这不吉之人!”
陈夫人满意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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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病旦日脚不沾地的忙了一整日,近子时,才从府中喝酒完毕。
今夜,去病府中请客,宴请去病那些军中校尉等部属,一人一几,一桌一餐,众人轮流互敬,喝得不亦乐乎,几十碗下肚,众人皆醉,独霍祁海量,微醺,等到丑时众人酒醉而散后,霍祁才扶着去病出门回坊。
去病虽酒醉,但心中明白着。
虽然母亲去羞辱了子瑜,但坏事变好事,子瑜居然当着母亲的面,承认是他草原结发妻子!去病因此心情大好,和部属大碗喝酒,比平日多喝了许多,以致于居然喝醉了,需要扶着霍祁出门。
立冬时节,虽是满天星斗,但却寒风彻骨;团圆夜,虽是丑时,街上路人比往常多一倍,人人都缩了脖子快步行走。霍府门口那高高挂着的大红灯笼,在寒冬的夜风中微微晃荡,照得门口的影子变幻莫测: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人影绰绰,鬼影森森。
门口,卫二早带着十余随从打着火把牵马等着,见去病扶着霍祁醉步出来,就都等着上马。
去病酒醉憨热,含笑的眼波荡漾着,被寒风吹着只觉凉爽,高声喊道:“今日痛快!”
正痛快着,只听墙角处一声大喊:“陈霍!”
霍祁心动了一下。
去病醉眼一眯,仔细听,不辩声音,就问:“是谁在喊?”
随从火把照向墙角,众人都绷着一根弦,警惕地望着发声的暗黑角落。
“莫纳?”去病试探地喊出了名字,“是莫纳吗?”
霍祁一怔:“公子,你不就是莫纳嘛。”
“你不知道……我在大漠用的是……莫纳的名字,这个人……可能就是真莫纳。”去病挥挥手,虽醉,思路仍然清晰,“你们把刀放下,是我朋友。”众随从弦一松,都松了气,将出鞘的刀剑放入鞘中。
去病低了头,抬手遮了光,出口就问:“是莫纳吗?”
只见墙角之人慢慢走了过来。
火光下,裹着一身黑糊糊毛皮大衣的莫纳平静地走近去病。
“真的是你,莫纳?”去病眼放光芒,眸中微笑随火跃动,就松开了霍祁,晃晃悠悠地向莫纳走去,双臂微张,准备着拥抱莫纳。
“你是陈霍,也是霍去病。”莫纳走近去病,没有张开双臂,“我是莫纳,我是取你命的莫纳!”
去病一呆,一个迷恍醉眼就见一柄短柄利刃已经刺向他那胸前!众随从一声惊呼,霍祁迅捷的手已经扣住莫纳手,反手就将莫纳踏在地上跪下了。
卫二等卫士慌乱中上前替了霍祁,几人同时捉住了根本就没挣扎的莫纳。霍祁回身扶着去病,眼中是极度的愤怒和哀痛!
冰冷的刀锋碰着热血的肌肤,去病酒意立去,本能地用右手握住了胸口的刀,长叹一声:“你为何如此?”
“我以为,你知道。”莫纳语气平静如水。莫纳颀长的身躯被侍卫压着跪在地上,那曾经高昂的头也被卫二强压着低了头。
“放手!让他起来!”去病虽已受致命伤,仍中气十足地喝住众侍卫。侍卫们没有一丝犹豫,都松了手退后站立。莫纳慢慢站直了身子。
“公子,你的伤要紧,快进府治了伤再说!”霍祁急了起来。
“要死也不在这一会儿!”去病根本就不听,“你为何要杀我,因为我杀了你父兄?”
“你骗了子瑜,你用陈霍的假名骗了子瑜!你让子瑜苦等,子瑜差点在居延泽自杀而死!你让子瑜卖身为伎,自己却住着这么好的房子!你还杀了我父兄,我就是要取你命!”莫纳大笑道,“他们都说我像汉人,说我懦弱无能!我在草原,保护不了子瑜,也不能娶子瑜!你说接她,却就是不见你的人影!明明娶了她,却在长安又娶妻!子瑜在长安卖身卖乐,你还经常出入小街取乐!你这个大骗子!可惜子瑜不知道你的真面目,还在苦苦等你!”
莫纳已近疯狂,一脸的愤怒,满腔的气愤:“如果我手中还有刀,我还会再补上一刀!”
去病握着刺心的刀,手中满是血,问道:“你见了子瑜?”
“公子,快进屋!我去请太医,晚了,就迟了!”扶着去病身躯的霍祁早已怒气盈天,眼中闪着熊熊的怒火,他此时恨不得一刀手刃了面前这该挨千刀的家伙!
“让他把话讲完!”
莫纳凄然道:“我没见到子瑜,我无脸见她……”
莫纳揉了揉眼继续说:“我本来不知道你霍去病就是陈霍,我只是想到长安见见子瑜,不想却见到了你这个大骗子!我已经不想活了,今日杀了你更好!”莫纳抬头,双眼茫然,“只是不知道,子瑜知道我杀了你,会不会恨我?”
“霍祁!”去病身下已有血渍,伤口渐渐痛起来,但声音仍洪亮。
“到!”霍祁巴不得快点结束这该死的对话!
去病向霍祁耳语了一番,最后才高声道:“听清楚了?”见霍祁一脸不服气,暗喝一句:“你不听我的了?”
霍祁低头忍气道:“公子交代的事,一定办妥!”
“还有,交了人就回院子去!”去病歇了一口气,“记住,封锁院中消息,不能让子瑜知道此事!若问起,就道我去了大营;我若死了,你将子瑜送到我舅父处,拜托舅父替我照顾子瑜!”
“霍祁听令!”霍祁狠狠地咬着牙,忍了满腹的怒气和疑问,自拧了呆呆的莫纳上马离去。
“众人听好,我今日被刺之事,辰时之前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
“是!”众侍卫齐声高喊道。
安排好一切,去病脸色如雪,慢慢低了头,卫二等众人赶紧抬了去病入府。
听说公子被刺,大管家在书房慌成蚂蚁,不停地走过去走过来。
卧榻上失血过多的去病脸色惨白,那柄刀已被取出,卫二两手慌乱地将宫中秘制的止血药撒向去病黑红的刀洞上,一罐药根本就无法将血止住。去病书房中的药罐被全部拿来倒在胸口上,那咕咕的血才没有再外流。去病的榻上全是暗红的血渍,浓浓的血腥气在室内飘荡游走,刺激着每个人那颤抖的心。
大管家急得脚跳,在院中直打转,“你们这么多人,怎么公子就遇刺了,你们在干甚?都哑巴了?”乱转一气后,大管家悲愤中带着哭音道:“我说报官,向宫中报信,你们又说公子令,必须在辰时之后,这是为何?你们不开口,我怎知道?”
大管家终于忍不住吼道:“公子能不能挨过辰时都未知,你们还听着公子的话,气死人了!”
大管家急冲冲地向芷若居室跑去,芷若听到院中乱糟糟的,已经起身,正想令荷花去瞧瞧,不想大管家就过来了。
荷花一开门,大管家冲进房内喊道:“不好了,公子遇刺了!”
芷若一听,身子一晃,荷花恐慌中赶紧抬手扶住。
“公子怎样?”芷若慌了,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公子在何处?我看看!”
“在书房,怕是不行了!公子有令,辰时前不许上报!府中已乱成麻了,不知怎办,姑娘,你拿个主意吧!”
“现在什么时辰?”芷若毕竟是官宦人家,见多识广,稳住了抖着的心,边向书房疾步而去,边问道。
“现在是寅时,天就要亮了。”话才答完,芷若人已进了书房。
一屋的血腥味刺得芷若要呕吐,强忍住后,芷若扑倒榻上,只见去病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脸雪白,身上衣襟敞着,左胸上一滩黑乎乎的东西粘在皮肤上,床上、地上全是血。
芷若见了虽毛发直竖,但仍咬唇吸气极力镇定着她那脆弱的心;荷花见了,扶着芷若的手直颤动,整个身子都抖成了筛子。
芷若摸摸去病鼻息:气若游丝。
“仲叔,马上进宫请大夫!”芷若眼中盛着怒火,也有极度的悲痛,“快派人进宫,禀告陛下!再派人告诉舅父和母亲……”
芷若身子一晃,一头栽在荷花身上,屋内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