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霍祁将马车赶至客栈内,两人扶着陈霍去了房内休息。
小二端火盆过来时,陈霍靠在软枕上,子瑜正喂陈霍吃肉。
“这位公子病了?”小儿贴心地问道。
子瑜笑笑:“是。”霍祁那虎眼炯炯地看着来人。
“如今这天气,往河西去,更是风雪天,这位公子病着,你们可要小心些。”小儿看着容颜清丽的子瑜,没有注意霍祁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很是热情地关照着。
“多谢小哥关心。”
小儿放了火盆,笑着去了隔壁。
霍祁放心地出去了,才出门,就有人握拳道:“这不是祁爷吗?”
霍祁细细一看,“原来是你!”回头将房门关上,就和那人攀了肩离去……
一早,小儿端了热气腾腾的馒头过来,子瑜喂着陈霍吃饭。
霍祁在廊上抻了一个懒腰,就推门而入,看见陈霍坐着吃馒头,大气的手畅意地搔了搔头,“公子今日脸好多了。”见公子眼神没有变化,镇定地吐了一口气,说道:“昨日有惊无险,我还差点说漏了嘴!”
昨夜霍祁出去,子瑜一晚上就不安定,此时,被霍祁如此说,心更乱,就停了本就慌乱的手,眼眸慌张地望着霍祁。
“夫人放心,我已隐瞒了过去。我对他们说,陈霍是汉商,是老朋友,去酒泉,不想在路上病了,你着男装,其实是陈霍之妻,是个匈奴人,他们居然信了!”
子瑜松了一口气:“记着,以后别叫我夫人,我就是匈奴人木朵,以后就唤木朵姐。”
霍祁看了看陈霍,固执道:“不用,我唤夫人已习惯,没事。”子瑜心中又慌起来,但霍祁不听,子瑜急得不知该干何事。
急躁的子瑜一回头仿佛看见陈霍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再看时,又不见了。子瑜迷惑了好一会儿,认真地又看了看陈霍,不见异样,也就算了。
还没到陇西郡,陈霍就可以坐起来了,勉强可以行走,只是脸还浮肿着,不见昔日英俊的黑脸俊容。
马车内,陈霍眼眸很深很深,直直地盯着子瑜看,看得子瑜心发慌。
马棚里的子瑜穿了多日的厚衣已是脏兮兮的,一脸秀容早已疲惫不堪,发丝在空中蓬乱地立着,偶尔帘子一动,发丝就乱飞,像那乞丐模样。
看到陈霍在看她,子瑜眼乖乖地瞧着陈霍,规规矩矩地坐着,不说一句话。
“你这胆子还真大,敢欺骗天子,也敢骗我!”陈霍低沉的音调吼出了第一句话。
子瑜还是不说话,凄楚的大眼中有了泪珠子,但忍着没有掉下来。
“你做的事都说完了?”
子瑜噙了泪水,点了头,泫然欲滴的眼眸可伶地望着陈霍,撅嘴道:“我就想去酒泉回故乡。”
看见子瑜那泪水浸泡的眼,陈霍语气软了下来:“酒泉北去就是大漠北境,西去就是西域各国,你的家乡到底在哪里?你曾说过,我的马无论怎么跑都到不了你的故乡!”
“我说过我从天上来,你就是不信,我那故乡就在天上。”子瑜那委屈的泪珠子继续在眼眶内打转。
陈霍低头看着子瑜,那眼神很怪,嘲弄道:“你是仙女?”
子瑜摇头,泪珠滚落,“不是,可回去的路就在天上。”
“你那故乡在天上?你从天上来?如何来?”陈霍语气又高起来。
子瑜怯怯地看着陈霍,从胸前摸出罗盘递给陈霍,“它带我来到大汉,如今也是它指着我回故乡。”
陈霍接过罗盘,仔细看着,罗盘上方,一个虚无的透亮圆球里面,那长针发着淡淡的幽幽荧光,正明明白白指着西北方向。
陈霍注视着罗盘,“这针和上次看的不一样。我在草原时,它有微光,到了长安就熄了。”
“是的,我那年不是说,见了七珠星吗?那七珠星一出现,它就开始发光,我就可以跟着它回家了。”子瑜手忙脚乱地一边抹泪,一边解释。
“它会带着你回故乡?”陈霍仍不信。
“我们按它指的方向,去到针消失的地方,等着七珠星出现,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子瑜回忆着旧事,认真而又期盼地看着陈霍,语声很轻:“你会跟我一起去吗?”那重得不能再重的期待很厚很厚。
“我不去,你会怎样?”陈霍眼眸深邃起来。
子瑜看着陈霍眼,那眼中没有她期盼的东西。子瑜眼神迷茫而落,急速下坠,如掉落万丈深渊,“你还是不愿跟我走?”那语中的不舍和失望浓浓地侵袭着子瑜的身心。
一行清泪无声滴落,子瑜眼神一变,眸眼沉静而淡淡地看着陈霍,语气很淡然:“我会让你毫无牵挂地回去。”
子瑜那如掉落崖底而无助的手才摸到靴边,陈霍那曾经握刀的大手就突袭而至,一把将子瑜手按住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烈性?”
子瑜哭了,那泪水如注般滚滚而至。此时,她别无所求,既不想回故乡,也不想再见陈霍,她就想死,一死百了……
被陈霍按住的手无法抽回,子瑜不仅心伤,更在赌气,和陈霍赌气!狠狠心,子瑜另一手伸了过来,使劲地掰陈霍那大手,可动了动手腕,陈霍那手纹丝不动,子瑜那手更是动弹不得。
子瑜脸色已气涨成紫红,咬牙憋着气使劲地抽手。见子瑜已经要气疯狂了,陈霍松了大手。
子瑜抽了手,蒙着脸哭了起来:“你在草原就骗我,不说真话……害我为你奔走……到处躲避……甚至去死……我还痴想你爱我!其实,从头到尾,你就只爱这大汉……你爱它胜过爱我……你还是去爱你的大汉好了……”
说到最后,子瑜不再哭泣,脸上挂着泪,寒着脸说道:“我不需要你跟我走!从来就是我跟着你走,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你是将军,是大男人,你怎会跟我走?我就是个傻子!”眼中怨恨似海,“你不要跟着我!”
陈霍一双透骨的眼看着子瑜,良久才道:“你没其他的了?”
子瑜懵懂起来,“我还有何事?”抬头望着空中,仔细地想着,“我没了呀,我就是想回去,想你和我一起回去。”声音又软和下来,又有了期盼。
“那你为什么一直就说陛下会有负于皇后?难道你在担心甚?”
“我说过我会飞,可你一直不相信;我说皇帝会杀了皇后,你也不相信!”子瑜顿顿又说,“我还说皇帝会杀了你,你也不信”
陈霍摇头,眼中飘过一丝笑,“你真能飞?”
子瑜点头,然后又摇了头。
“为何?”
“我可以飞,但在这里不能飞。”
陈霍松口气:“你就爱说胡话!”
子瑜那脸色一掉,真的为难起来,说了多次,可他就是不信,惶然间,子瑜不知该怎么办。
子瑜脸色一变化,陈霍就又冷哼起来:“你还有事瞒着!”眼睛如刀剑般地看着子瑜。
子瑜心一横,眼色一正,就冷冷地迎了上去,“你如今也是如此待我了!你不想走,我也没法子!我骗了你和你的大汉,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我回不回去也不重要了!”话一完,眼眸不再看陈霍,也没了泪,闭眼坐着不动了。
陈霍眼神缓了下来,继续看着闭眼的子瑜,足足看了一刻钟,语音很是平稳地说了话:“你杀了霍去病,让他得到解脱,很好!”
见子瑜没反应,陈霍冷静地又说:“你做的这一切,我都知道!”
他都知道?子瑜眉眼跳了一下,睁了眼,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看着陈霍,“你说啥?”
陈霍冷不丁地低头看着子瑜惶恐疑虑的眼,子瑜身子不安地一后靠,那一直以来就很虚弱的身子虚脱地靠在了马棚上,声音悠悠一荡:“你究竟是啥意思?”
“我早就知道你做的这一切!”
子瑜一下就大睁了眼,满脸的不信,“你知道?”
“从上年冬开始,你这人就不对,整日呆坐,不仅神魂颠倒,还胡言乱语!我就叫春儿好好看着你;你在小船上做记号,我也看着,没问;你晚上一个人经常出去看星空,也傻乎乎地看着那罗盘,我也知道。莫纳住进府没多久,我就直接找莫纳,问他,你究竟欲做何事?”
子瑜已经傻了,手扶着棚边,张嘴呆着。
“莫纳向我全盘托出你的阴谋!”陈霍冷哼了一声,“你居然也学会了芷若的手段,来对付你夫君!”
子瑜更加无语了,痴痴呆呆地望着陈霍。
“我让霍祁和珠儿参与了进来,你的步骤才按步实施,按你那个性,你的阴谋早就被发现了!你能活着出长安城?你昏倒,差点出事,也是我令莫纳找明珠看着你,不要我没事,你倒先出了事!你这谋划才继续!”
子瑜崩溃了,哭道:“你们都骗我?”见陈霍微笑着看她,又看看霍祁赶车的背影,不信道:“霍祁留下来,也是你安排的?天!你……你……都是你,你让他们都骗我!”子瑜掩面伏地大哭起来。
陈霍伸手欲抱子瑜,子瑜根本就不让,陈霍一用劲儿,气恨哭泣的子瑜就咬了陈霍手。
陈霍眉头一皱,解气道:“我知道你气,你咬,尽管咬!”
子瑜反而不咬了,张嘴就丢了那有气的手,一个无力,就倒卧车上,背对着陈霍,肩膀不停地抽动,哭声也大,显是十分悲伤气痛。
“你也不要生气,如果告诉你,以你那性子,这谋划根本没办法实施!”陈霍看着子瑜那有气的后背,伸手就抚摸着子瑜的乱发,还好好地顺了顺。
“你那心里怎么想的,脸上一看就知道,你就藏不住事!如果告诉你了,你能哭吗?能晕死过去吗,能把众人骗过去吗?”
子瑜哭声小了点。
“我杀了李敢,本就应受到责罚,不死也应该失侯贬官!可陛下偏私,让我活在羞愧中,我确实想死,未成行。我在大司马位置上如坐针毡,我不能如此下去,我愿意失去一切来弥补我的过错,我愿意一无所有地带着你从头开始,我也可远去酒泉戍边!当日,皇后因为王夫人得宠,很忧心太子的册立,不漏声色地让我娶了芷若。后来,太子顺利册封,皇后不再说此事。但,我们都知道天子宠溺王夫人和公子闳,你也日日担心皇后。舅父是个好人,不愿主动提及,我是个粗人,就主动上疏,请册立诸公子为王。天子虽不舍,但仍采纳了建议。
“现公子闳已去齐地,我也算是为皇后,还有卫氏做了最后一件大事。皇后放心了,我也放心了。漠北大战,马匹损伤大,可那大战可保大汉十年太平,我可放心而去!为了放心离去,我还给上谷郡守写了书信,让赵勇跟着太守守边,为赵勇置了地和庄舍,让你疼爱的兰儿幸福,也让你放心归去。兰儿大婚那次,幸亏我将你安置在珠儿房内,你那酒后吐真言的毛病一下子就会将你所有的谋划都说出去!我不参与,你早就出事了!”
“你们居然要用一个假人模子替了我!”陈霍摇头,“那死人入棺木,还要放多日,那尸身随时都会被看,你们真行!好在,我令莫纳不要出声,令霍祁找了一死人换了我,不然,你们又要出事!”
子瑜又傻了,当时,自己就觉得不对,本来是人模子,怎就变成了死人了?可当时忧虑假死的去病,没有细想,自己确是傻瓜,他说得没错,自己也确实离不开他……
陈霍将子瑜身子扳过来,低头捧了子瑜脸,继续说:“我不用你的方法,我如何从长安脱身?难道向陛下告假?他会同意?”脸越来越低,“只有如此,我才能从羞愧中解脱,也才能安安心心地带着你去酒泉归你的故乡!我倒很想看看你那故乡在何方!你如何就飞上了天!我去酒泉就是要让你死心!你就爱做白日梦!就爱说胡话!”
陈霍又笑起来:“不过,回不到你那故乡,我们就在酒泉安家,我就再也不用担心我那些亲人害你了;你也不用担心皇帝杀了我,我也仍然可以戍边,保大汉边境安宁!”
子瑜心中已经平静下来。还是这呆子有谋略,多亏了他,自己才能出城,没他根本就不行……
看着眼前大胆傲气的陈霍,子瑜心中又有了女子的小脾气。
明明知道他不信她可以回家,但看到他跟着西去,心中万分高兴,但嘴上还是不依不挠:“哼!你就爱骗我!在草原是这样,在长安也是这样,让我每天都担惊受怕!”
想到那时的模样,子瑜假装有气:“你刚开始服药,我就怕得要死,你们居然瞒得如此之紧!”瞪眼看着陈霍,“你就想看我的笑话,嗯!”
陈霍将假装有气的子瑜扶起来,脸很冷静,那眼却很冷酷,冷然道:“我可没心思看你的笑话,如果你不真实地哭,我们就出不了长安,参与的人还可能被斩杀!不过,你还好,哭得很不错!”
想都如果失手,珠儿她们都会死,子瑜那爱哭的眼就不自觉地含了恐怖的泪。
见子瑜又要哭,陈霍心疼道:“好了,我们顺利出来了,你也放心了。按这样的车程,我们可以赶上珠儿她们。过不了几日,我们就可到祁连,去看看霍连和闪电,再去酒泉。”
子瑜擦了听话的泪眼,朦胧地看着陈霍,仍不信:“真的?你不会骗我?到时,你又抛下我,回去?”
“我们已经在去祁连的路上,难道有假?”陈霍看着子瑜,点着头,很是赞赏,“不过,你敢如此做,也不愧为我的夫人!”
将子瑜身子拉到怀中,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一头的蓬松垢发,陈霍直接就说了不乐的话:“到了客栈,好好洗洗,换回女子衣裙,我的夫人还是着衣裙好看些。”
过了陇西郡,三人弃车过了大河,进入河西之地的武威郡。
进入武威,三人都换了大马,快马向祁连而去,汤圆紧紧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