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武威郡府,很快就到了祁连山下。
在武威郡时,太守席上就已说了,上年收了去病帛书和钱币,已在祁连山下新郡县域,替霍祁修了大院,房舍齐全,也置办了物什,还派了人手打扫,等着主人回家居住。
霍祁的庄舍很大很辽阔,只住所比长安冠军侯府小许多,但房屋还够用。
庭院中已有厚厚的一层雪覆盖着,室内很快就烧了炭火,本冰冷的四壁渐渐暖和起来。
进了院子,子瑜一改府中的娇惯,主动上前搬东西,被陈霍一把抓住,温言嘱咐道:“你跟着我就是,其他的,由他们去做。”
珠儿进府,开始行使女主人的角色。将那正房居室一收拾出来,就喊了春儿让子瑜搬进去住。
子瑜不懂,听到春儿的话,就欲跟着春儿走,却被陈霍喊住了:“这是霍祁的家,我们住偏房”。
讪讪的子瑜跟着陈霍去了偏房。
很快,春儿和菊儿就搬了两人的包袱进屋,霍衍指挥着人还将从府中带来的物什搬了进来。
子瑜一看,又是自己的东西,不过全是新的!这呆子就会安排诸事,仍旧是我行我素!这又像是搬了一次家!又一想,自己走了,就是珠儿她们用,也好。
子瑜在府中,每日三餐都细细漱口,陈霍有时不屑,也被子瑜强迫完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管下多大雪,也必然要沐浴。如今,出门多日,子瑜早就一身不自然,痒痒得要命。
陈霍立即喊了府中之人抬了木桶,打了热水,让子瑜先沐浴。
子瑜畅快地洗着热水澡,春儿和菊儿要过来服侍,子瑜坚决拒绝,春儿和菊儿很为难,在屋外廊下站着,都胆怯地看着陈霍。
“你们去吧。”陈霍发了话,春儿和菊儿才很不情愿地离开了。
等陈霍也沐汤完毕,子瑜将室内也收拾干净了,子瑜将自己的茶碗拿出来,陈霍笑了起来:“你还将它们都带出来了?你整日都吵着回酒泉,你可如何适应这西去的草原生活?”
“我能适应。”子瑜很不舍地看了陈霍一眼,才收了那一溜的漆碗。他当然不知道,这是长安的回忆,自己永远也回不去了……
不想,珠儿已经过来,端了两个新漆碗和一个精致釉亮的新茶壶过来,说:“这是从长安府上带过来的,请夫人和公子使用。”珠儿眼眶红了,又说:“夫人的东西,我们都备了一套。以后,夫人回了故乡,如果再到祁连,珠儿好拿出来给夫人用。”
泪眼珠子在子瑜眼眶中打转了,回头尴尬地看着陈霍,陈霍点着头,说道:“这些东西,你就最后用用吧,以后西去了,你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也很难再用了,珠儿知道你有洁癖,就顺了你的心。这是珠儿的心意,你就用吧。”
子瑜接了珠儿那暖心的漆碗,握了珠儿那细心的手,抹着泪看着珠儿离去。
躺在榻上,陈霍眯了眼,懒懒道:“我们如今住在霍祁家,你还能像平常人家一样生活。过几日,我俩出发去酒泉,日子会苦些,你如今就好好享受一下吧。”
一路行走多日,子瑜早就累得不行,喝了茶吹了灯就上了榻,不等陈霍说完,已经睡着了。
侧脸看着黑暗中熟睡的子瑜,一丝怜惜绕着陈霍双眉,孰淡孰浓。陈霍望着空中,听着那熟悉的鼻息声,也渐渐入睡……
收拾完从长安带过来的东西,等到晴日,陈霍带着子瑜去了霍连墓地。
霍连的墓地在山脚坡地上,后靠高山森林,默默地俯瞰着新修的西去直道。
今日,寒风呼呼而过,空气异常寒冷,日头清冷地照着祁连大地,还有默默矗立的霍连之墓,仿似此地从未发生过战鼓喧天、血流成河的汉匈大战。
陈霍牵着子瑜手,踏雪而去,子瑜远远看见霍连的墓早已哭泣掉泪。
到了墓前,霍衍他们赶紧收拾地上的冷雪,扫出了一块空地。
子瑜想着刻骨铭心的旧事,霍连那年轻的脸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霍连那愁眉不展的话就在眼前这白雪墨土的开阔之地上盘旋:“夫人,你可怜见的,我今年十八,还不想死……”
扶着陈霍肩,子瑜恸哭流涕。沉寂不语的陈霍用那沉重的大手拍拍子瑜那苦痛的后背,也没有劝语。
等到子瑜哭累了,擦了脸上泪珠,陈霍才放了子瑜,大步走到霍连墓前,一双深沉无底的眼眸看着霍连那静静矗立的墓碑。
高高的墓碑上,黑沉沉的“霍连之墓”入石三分,遒劲而有力,好像那战斗之意志还在此地!远眺背后的林海雪原,那高山峰顶大气磅礴而立,直插高高而上的云霄!雪峰之顶的积雪将终年守候今日这河西大地,时时刻刻俯瞰芸芸的大汉子民!平静祥和地呼吸着这祁连涤荡尘土的清新冷冽之空气,那源源不绝的大汉精神就在眼前!就在眼前这无际的高山平原上徘徊流动,畅气回荡!
收回那高远如天上灿烂日头般的眼光,陈霍看着墓上那厚厚的白雪。在日头照射下,那雪白得煞亮,却不会融化!这是祭奠之色,肃穆庄重,高大沉静。
霍衍端了酒过来,陈霍举了酒碗,高声道:“霍连,我和子瑜来看你了!”那浑厚之声层层而来,远远而去。
陈霍那坚强无所畏惧的脸被东上的阳光照得熠熠生辉,连那阳光也叹服!
“我敬你第一碗!”陈霍那大手一挥,豪放的酒一泄就钻入墓前地上,好像霍连早就等不及了。
“你十五岁在瀚海大漠就跟着我,一直很忠心,只有一次违抗我令,我抽了你,其实,不是你的错,我向你赔罪!”
“你救了子瑜,尽忠为主,不愧为我的侍卫!敬你第二碗!”陈霍看着墓碑,感怀畅气而语,“如今,此地已是大汉疆土,我选的地,可以让你俯瞰大汉西去的直道直通酒泉!你长眠于此,你可以日日看着霍祁一家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你肯定很高兴!”
阳光流动,一地温暖,陈霍继续放声高语:“望你在此,永葆今日的武威和酒泉岁岁平安,大汉繁荣富强!你要知道,武威郡就是为纪念我汉军上次大战的威武雄壮而取的名字;那酒泉郡就是纪念我们喝泉水中的酒而取的。我记得众军士吵着要喝酒,我只有几坛,还是你运过来的,我将酒倒入泉水中,众将士都说好喝!因此,那新郡就名酒泉,这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你是匈奴人,我是华夏人,但我们都是大汉人,是中国人,你大战中,舍身救人,不愧为大汉子民,敬你第三碗!”
陈霍那雄厚的高音久久回荡在空旷的野地里,高山雪峰,也静静俯瞰倾听;山风一过,更将那豪迈之声远播,语音渐渐远去……
敬完霍连,陈霍缓步走到左边的墓前,也举了酒碗,缓缓倒于地上,这是祭奠他那战功卓著的闪电。
面对静穆负雪的松林,陈霍再倒一碗酒,酒碗一挥,那清亮亮的酒撒向白雪土地上,这是敬长眠于此、守候于斯的大汉军士!
站立一盏茶的功夫,远眺高山之巅的陈霍才走了过来,拉了子瑜那悲哀的手来到霍连墓前。
听着陈霍之语,看着陈霍一一祭奠死去的人和马,丫头和小子们都敬服地看着陈霍,那眼中浸润着无边的敬重和佩服。
霍衍过来放了垫子,子瑜看着霍连的墓碑,解了斗篷,露出一身雪白的汉裙,头上也用白色的丝带高高地挽了发亮的乌发,一双泪眼在阳光下更是肿如红桃,泪花闪着亮光,默默看着眼前的大墓。
陈霍将子瑜那棕色斗篷接住,站立一旁。
子瑜那苦痛的腿一软,双腿跪拜地上,眼泪汪汪地瞧着墓和碑,开始哽咽。春儿也端了三杯酒过来。
“霍连,我看你来了……”子瑜哭道,“我在石院,是你照顾我的饮食,你每天都拉吃食来,你陪着我们打雪仗……我想去居延,硬要你带我去大营,害得你差点又被他抽,我跟着大军,也是你照顾我的饮食,你就怕我病,天天担心我,我……”
子瑜低低地泣哭起来,等了一会儿,才又说:“在祁连,我没听你的,一不注意,你就替我挡了那一箭……你因我而死,我对不起你。”
子瑜抬头看着霍连那新立的碑,“如今,珠儿他们都过来陪你来了,你好好守着他们,让他们一生平安,也请你原谅我……”
寒风远至,不远处的树上摇晃着,簌簌地落下雪花,如子瑜的泪珠般,融入霍连大地般的胸前;远处哀伤的风听了子瑜的悲音也叹息,久久萦绕不去……
珠儿早就掉泪了,春儿和菊儿更是泪如雨下。
子瑜朝着霍连墓,磕了头,缓缓将三杯酒倒入土中。
完毕,肃穆无语的霍衍搬了几案来,子瑜焚了一注香,坐在矮椅上,双手合十,默默祷告。
好像地上的霍连在静静地等着,子瑜轻轻而语:“你爱草原音,我今天就奏一曲,让你好好听听。”子瑜端坐好,悠悠地拉了一首曲子。
那琴曲忧伤哀悼,让那偷听的山风久久徘徊,不忍离去……
一曲未完,子瑜就又哭倒于地。
一直默默站立的陈霍过来,抱起哭泣不能自已的子瑜,将子瑜紧紧地搂进怀里。
霍祁也带着珠儿和小连过来跪拜。
一家人一起给霍连磕头,珠儿哭得差点晕死,霍祁扶她站了起来。
霍祁牵着小连又磕头,霍祁傻笑道:“我儿子就唤小连,就是纪念你了,你可要保佑他平平安安长大。”小连今日很乖,不停地磕着头。
春儿、菊儿哭着焚香叩头。
霍衍、霍胥、霍居一一上前叩头祭奠。
那大战新收的云儿、彩儿也磕头祭奠。
汤圆很通人性,见子瑜一直痛哭,众人都祭拜,也一直很安静地瞧着霍连墓。
等其他的人先回去了,陈霍和子瑜留了下来。
陈霍慢慢行走坡地,俯瞰东西而去的新修的汉直道,再远眺茫茫天际,很是惬意。两人留恋徘徊许久,陈霍才带着子瑜回府。
第二日,子瑜就欲西去,被去病阻止了,毫无商量的余地:“如今正是季冬时节,最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等过了立春,我们再出发西去!”
子瑜心中虽焦急,但也没办法,那陈霍只按他的意思办事,子瑜也知道,她拗不过他。不过,昨晚上,她也看了七星,还远着,就也放了心,安安心心地待在霍祁家过冬。
陈霍给春儿一个任务,就是像往年那样,每日监督子瑜跳绳,他则带着霍祁走访祁连附近的人家,或带着霍祁、霍衍上山在雪地打猎。
府中土地广阔,但还要等到春日才能耕作,那牛羊的放牧喂食就交给了霍居和新收的下人。
有时,陈霍也考究霍衍几人的骑射,每次都还满意。陈霍自己也和他们比试一番。但摔跤就不行了,因为,除了霍祁,无人上场和他比,只有作罢。
只有霍胥是陈霍允准习了骑射后可回房看书之人。那霍胥本就爱看书,像莫纳。西去,带了无数的竹简,到了府上,每日必看书半日。
陈霍对霍祁说:“这里是新郡治,物资等都差,更需要一位郎中,他也跟着宫中的太医学了一年,你让他继续努力,学有所成,方便祁连的大汉子民,也是好事一桩。”因此,霍胥更是勤勉地学习看诊。
霍祁本要平整一块鞠场来,可冬日,雪地作业很难,陈霍就道:“罢了。”
如今,吃不到米饭,子瑜只有啃馒头了,加上日日跳绳,人虽瘦了些,但身子却更好了。
每日,一家人围着火炉像匈奴人一样吃饭,其乐融融,子瑜看着更是心暖暖的,但想到西去,又要离别,夜里就常哭泣,陈霍在侧,也只能款款地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