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仁浦的办事效率不可谓不高。腊月二十四秦越提出要供应肉食,腊月二十五魏仁浦就再次到秦家替郭威放下了准话,说是以后天雄军的肉食供应事务全权交由秦越管理,并让他年前尽快给曲周那边供应一批。这第一笔军工生意必须要做好,秦越自然是拍着胸脯满口保证明天就亲自送过去。
虽然活儿接了,但事实上在到处都缺牲口的情况下,秦越和赵普也没本事凭空变出那么多牲口来,他们的目的不过是用大话拉住魏仁浦,使天雄军所有的肉食供应都集中到秦家来,以便免除竞争造成的利润缩水。
至于什么供应六个月的大话,人家魏仁浦也没说一次全交,那就一批一批慢慢给他们送,然后靠着前一批获的利以及店上的钱作本儿,远近四处收购民间散养的猪羊鸡鸭,依靠垄断攫取中间差价。一方面继续供应兵营肉食,一方面把剩余的蓄养起来,壮大秦家养殖厂规模。
烦琐事自然让赵普去经办,反正明天才出远门,秦越自己倒是躲了个清闲。送走魏仁浦就甩着手去临时设在马棚里的“鞭炮车间”转了一圈。
鞭炮订购的事已经让秦越获得了一两百贯额外收入,虽然发明出来的第二天就有人开始仿制,而且满宅子的仆人也对火药的呛人味怨声载道,已经不必考虑将其办成产业了,但既然拿了别人的定金,那就得把手里的活赶出来,毕竟信誉还是的要的,而且这可是过年钱。
……
“大郎,小心伤着胳膊……”
晚霞漫天,赵普、孙有道、秦贵他们三人在后花院暖阁中计算这一年的收支情况和来年生意的预算,而秦越则因为晚饭吃多了,被撑得难受溜到了花园中散步。
这时候秀娘提着一壶热水婷婷娜娜的走了过来,看见秦越一个人在梅树下拽着根粗壮树枝做引体向上,便下意识的停了停脚步,脸一红头一低就要闪进暖阁里去倒水。
“秀娘,你干吗躲我?”
秦越从树上跳下,拍去手上的灰尘喊住了秀娘。这丫头自从秦氏夫人七七过去,就尽量避免和秦越单独相处,就算不得以给秦越铺床叠被,那也是选秦越在外忙碌的时候干,弄完了以后就躲出去,秦越要不睡成死猪,她绝不进屋。
“谁躲你了?我,我这不是还有事么。”
贴身丫鬟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存在。能到主家身边伺候,主家不会拿她们当外人,特别是在男主人身边伺候的贴身丫鬟,一般来说更是内定的小妾。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贴身丫鬟也不会把自己当成主家的外人,在主人面前言语上会少许多外头仆人的恭谨,而且对主人的称呼也不一样。比如袭人对贾宝玉就是一口一个“宝玉”的叫着。这看上去有些不尊重,却是一种亲近的表示,同时也是对将来关系的一种心照不宣。
秀娘正是这样一种身份,听见秦越的话虽然没再走,但却红口白牙的反驳了一句。秦越没了面子,但心里却高兴,这几天算怎么回事?一到晚上回了后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不是要憋死人嘛。
“我来提。这么沉的壶让一个小丫头提着算怎么回事?”
秦越笑嘻嘻的走过去从秀娘手里抢下了铜壶,随手掂了一掂,接着嫌沉,干脆放在了地上。
“我给赵先生他们去续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还是主子向丫鬟献殷勤。秀娘是伶俐的人,一见秦越这副做派,忙又要去提铜壶,然而秦越比她动作还快,直接把壶提溜到了自己身后。
“渴不死他们。秀娘,我可要说你了。你是我的贴身丫鬟,整天挂不上面算怎么回事?”
秦越满脸都是严肃,
“这么多日子我可没对你怎么着吧。你怎么还躲着我?”
“大郎别,别说了,羞死人了。”
秦越把话挑的这么明,秀娘不可能听不出来,顿时连莹润的耳垂都羞红了,妙目下意识的四处张望。
“好好好,算我是登徒子好了。我原来是不好,可我现在已经改了,杀人也才不过头点地,难道你要一辈子看不起我?”
秦越依然满脸严肃,不过这回是真严肃了。他知道自己原来的名声不好,秀娘表面的亲热并非代表心里看得起他。然而如今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秀娘的那种更加疏远,而且明显是怕他要那什么的态度却让他满心里都不是味道。
“大朗怎么这样说?大郎现在出息了,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只是……”
秀娘见秦越这样说,差不多都快急哭了。然而她越是这样,秦越心里越不是滋味,听到这里顿觉颓然,脱口说道:
“我现在这样算什么有出息,还不如原先混市井让人怕。”
“大郎,你怎么……”
秀娘瞬间微微张开了小嘴,不敢相信的望了秦越半晌,咬着哆嗦的嘴唇低下头双眼一红,已然是豁出去了的架势。
“大郎不就是想让我说真话么。好,我说。大郎先前那个样子,就算别人说得再好听,你自己信么?可我是秦家签了死契的奴仆,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先前那是认命啊,大郎……可是大郎现在真的和先前不一样了,我真的从心里欢喜,只觉得就算是死也值了。可这些话大郎非得让我说出口么?就算我说得出口,又要怎样说大郎才能真信……”
“我……”
这是被逼急真伤了心了,要是没动真感情不会这样……当看到秀娘削肩一抖一抖的低下头拭起了眼泪,任凭秦越平时多么伶牙俐齿,此时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秦越忽然意识到自己全没在意秀娘的感受。这么多年来他早已养成了顽主的性格,总是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一切。原来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这样做是会伤了人心的,而且越是真心待他的人越会伤心……
一时间秦越满心里都是懊悔,但那些感动人的软话他却实在说不出口,所以虽然咽着吐沫好几次欲言又止,但到最后脱口而出的居然是:
“我明白……那你还哭什么?”
秀娘瞬间收住了抽泣,白了秦越一眼道:
“谁哭了,沙子迷眼了。”
“胡说。”
这番话差点没把秦越气笑,可还没等他急笑出来,秀娘忽然抬起手指拭了下眼角,接着把脸转到了一边:
“没胡说。我……我就是有些想老夫人了。”
老夫人……
秦越猛然完全明白了秀娘这些日子为什么在躲自己。他并不是刘老夫人真正的儿子,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实在说不上什么感情。再加上这些日子他事业上顺风顺水,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更不可能去想这些。
然而秀娘不同。她是被刘老夫人救了命的,又是这么多年在老夫人身边,感情绝不掺假。她躲着秦越并非是矜持,而是无奈的坚持。如今正是老夫人的三年丧期,虽然她明知道自己的命就是那样,有些事避免不了。但就算别人不在意这些虚礼,她依然在默默的,甚至是战战兢兢的为老夫人服着心丧……
这是一个真正的好姑娘,虽然嘴厉害了点儿。可为什么我要亵渎她呢?难道我真把自己当地主了……秦越很想抽自己一嘴巴,但是他做不到,因为那样很疼。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如此纯洁,如此可爱,可爱到了让他心中瞬间产生了奇妙变化的地步。
这种感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至少秦越在原先那个现实无比,人情比纸薄的世界中生活了二十多年,还未曾感受过。
但是秦越现在已经真实无比的感受到了,他知道秀娘清楚自己只能是他的人,秀娘从来都只会这样想。但是从心态来说,以前和现在的她潜意识已然发生了变化。
如果她还像以前那样仅仅出于对命运的无奈屈服,完全会变着花样哄主子开心,然后再趁机想办法脱身,继续战战兢兢的坚守自己不知哪天就会被主子破坏的道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仅因为他秦越一句混账话就被气哭。毕竟如果不是出于真情实感,即便是女孩,眼泪也不会随意在任何人面前抛洒……
秦越抿着嘴唇默默的望了秀娘许久,总觉得自己完全有必要正经一回了。管那么多呢,难道还活给别人看不成?老子又不属于这个时代,管他什么主家仆人。
想到这里,秦越猛然张开双臂紧紧地把秀娘抱在了怀里。
“什么奴仆不奴仆。秀娘,你等着我娶你。”
“大郎,你,你别这样!如今是……大郎刚才说什么?!”
秦越那句话说得很轻,但是在这个主仆尊卑天壤之别的时代却堪称惊世骇俗。秀娘根本没想到秦越会在这种地方抱她,顿时本能的挣扎了起来,满心惊怕之下哪里还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不过听不清并不等于没听见,当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的时候,她却猛然呆住了。
“我说我要明媒……”
“大郎君。”
正当秦越准备更加惊世骇俗一回,要大声表白以便让不远处暖阁里的赵普他们也听见时,一个大嗓门却突然在他身后炸响了。这声招呼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吓得秦越连忙闭嘴松开了手,而秀娘也在一阵惊讶无措之后连忙退了几步,满脸羞红的与他拉开了距离。
转头看去,就在他们身边不远处的圆月门旁,何四正黑着脸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
“什么事,你想吓死我?”
难得我庄重一回,你怎么来的这么是时候?!被何四搅了大事,秦越怒不可遏,但是秀娘在旁,他还得保持绅士风度。
“大,大郎君……”
何四虽然没听见秦越和秀娘说了什么,但却目睹了秦越“耍流氓”的过程,何四正是对这种事朦朦胧胧带懂不懂的岁数,见秦越发火,顿时满脸的无辜,
“门,门口有一个叫刘守忠的人带着些野物来了,说是刚刚帮朋友保了趟镖从外地回来,准备今天晚上住咱们府上和大郎彻夜畅谈。”
“刘大哥?老天爷诶,你就是来也得分个时候吧!”
这日子真没法过了……秦越并不反感刘守忠,可刘守忠选这种时候登门,而且还要“彻夜畅谈”。他却顿时崩溃。
“嘻。”
秀娘瞬间恢复了一脸轻松的嬉笑,用一双白皙的素手推着秦越的后背,一直把他推出了圆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