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帝年岁不大,但素来十分沉稳,也不若一些昏君那般宠爱后妃或者爱好某物以至于忘记朝政之事。
如今朝中皇权集中,虽也有党派之争,但是较之于明朝,就实在太不值得一提,所以如林瑕珏这般不想参与党派斗争的官员来说,便省心了不少。但是林瑕珏突闻宣德帝提到安平侯,还是有些诧异。
宣德帝似乎不曾看到林瑕珏脸上的不解般,带着笑意招小黄门给林瑕珏赐座,“听闻君璧近来在整理一些集注,可有甚心得?”
“微臣愚钝,只是把一些工具书整理一二,想着日后会识写字的老百姓总有用着之处,微臣所为粗陋,请皇上恕罪。”林瑕珏心知这类书在文人士子眼中是上不得台面的,虽说以他自己来说,这些东西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书有用得多。
“你能想到这些,朕心甚慰,”宣德帝凝视着林瑕珏的发顶,“朕幼年时,有一位师傅是位父皇都称赞的大儒,可是这位大儒最后落得斩首示众的下场,可见整日读那些君子仁义者也不皆是真正的君子。”
林瑕珏心头微惊,这个大儒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这位大儒本深受上皇信任,素来是有君子之称的,谁知这位却亵玩尼姑子,还被御史看见。若只是这些还就罢了,这位还收受贿赂,与犯事的那位老王爷来往密切,最后上皇实在忍无可忍,便落得一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宣德帝见林瑕珏面色惊疑,露出三分笑意道:“君璧不必如此惊恐,朕知你品性,你且放下心罢。”
“得万岁此言,微臣万死不辞,”林瑕珏起身下跪得毫不犹豫,在皇权面前,他向来明白何为能屈能伸。
“君璧不必如此,”宣德帝走离御案前,走到林瑕珏面前,弯下腰伸出手,“你乃朕钦点状元,不必这般拘谨。”
林瑕珏看着伸到眼前的手,额头一阵冷汗直冒,他一个小小五品官员,哪里受得皇帝这般对待,可是就在他犹豫间,面前的手又伸近了些许,他不敢再犹豫,只好把指尖递了过去,谁知这位帝王便直接拉着他的手让他站起身。
林瑕珏抬头,第一次真正的看清这位帝王容貌,大概经过皇家美人好几代的优良遗传,这位帝王的相貌非常出彩,已经符合言情小说男主的标准了,不过他一个大老爷们,还是不喜欢这种突来的亲近的。
若是别的臣子,遇到帝王亲手扶他起身,恐怕高兴得夜里都睡不着觉,可惜林瑕珏心里承受能力实在好了些,所以站起身后,退后一步,恢复了老老实实听帝王言的模样。
“启禀皇上,安平侯求见。”
听到小黄门来报,林瑕珏正欲请辞,哪知宣德帝率先开口了,“你们皆是有才之人,不用回避。”
左右不过是帝王一句话,林瑕珏闻言只好老老实实站着。
“朕的这位表兄弟素来是不爱进宫的,今日倒是难得了,”相比于北静王,宣德帝待安平侯的态度便亲近了几分,看来这安平侯即使不是保皇派,至少也是不插手朝堂之士的悠闲侯爷。
思索间,安平侯已经由小黄门引着进来了,林瑕珏见他举止做派十分的有礼,并没有因为皇帝的另待而狂慢。
“不曾想林状元也在此处,”安平侯与宣德帝略谈几句后,转而便向林瑕珏道,“前些日子一别,竟不曾得见,近来可好?”
“幸得侯爷垂问,微臣一切皆好,”林瑕珏倒没有预料到顾澜亭会在御前问候自己,规规矩矩答后,也没有凑上前去说话。
宣德帝走至二人身旁,“左右现今无事,爱卿们便与朕一道走走。”
作为外臣,轻易是不能进内宫的,当然即使进了宫,想与嫔妃来个御花园奇遇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御花园里侍卫与奴才一堆,该提醒的绝对不会含糊。
林瑕珏与宣德帝还有安平侯到御花园时,别说嫔妃就连宫女也是远远一拜便避开了,四周伺候的只有太监。
走至一座凉亭处,早有宫人奉好茶点,只等着御驾来临。偶尔偷眼打量一下御花园,与后世的故宫比起来,多了几分威严,少了几分荒凉。
“君璧似对御花园的景致很满意?”宣德帝拂袖坐下,显然把林瑕珏的小动作看在眼中。
林瑕珏虽觉得有些尴尬,但是作为年岁不大的臣子,偶尔表现出来的不成熟,倒是能让帝王更加的放心。任谁在面对一个年岁不大,但是处处小心的人,也会起猜忌的心思。
“臣失仪,一时瞧着御花园的景致失了神,求皇上恕罪。”林瑕珏一撩衣袍,便要跪下去,却被宣德帝一手扶住,“君璧无需如此,这漂亮景致,本该让人看得入了神,若是尔等视若无睹,倒是缺了兴味。”
“皇上这话倒是应了臣的心思,”顾澜亭接过话头,“别说林大人,便是我这个来过御花园的人,偶尔也会看花了眼去。”
宣德帝闻言抬首看向顾澜亭,似笑非笑道:“是该看花了眼去,只是看花眼便是,若是太过沉迷便不不妥了。”言毕,让两人坐下后,又补充了一句,“为君之,应有所好之,但切忌溺之。”
“臣谨遵圣言,”林瑕珏埋首应道。
顾澜亭微垂眼睑,视线扫过那俯下去的头,随后道:“皇上所言有理,只是臣却不敢断言不会为某物沉溺一日。”
宣德帝接过太监总领递来的茶,揭开杯盖吹开散开的雾气,才缓缓转头看向顾澜亭,“安瑾这般,朕却是做不到的。”
“皇上心系万民,臣不过一介俗人,却是做不到那般的,”顾澜亭淡笑,吹开水面的茶末,悠悠茶香扑面而来。
林瑕珏听着两人的对话,不知道两人是随口一说,还是话里有话,他现今的选择只有装作什么都听不清,左右人家算起来也算是沾亲带故,他一个小小五品小官,在这个场合说话又算作什么?
“安澜这般也是随心了,”宣德帝话语间带了些叹息,不知是遗憾顾澜亭太过随心,还是遗憾别的什么。
顾澜亭看了眼宣德帝,却是没有接下言,但是却不曾料到宣德帝会突然问林瑕珏。
“于君璧而言,情与义孰轻孰重?”
“若能两全,必是重情重义,若不得两全…”林瑕珏淡笑,“两者舍其轻。”
“如是这般,二者何为轻?”
“身临其境,方知轻重,”林瑕珏不能直视帝王容颜,所以微微抬首也只能瞧见那光洁的下巴,“臣不敢断言。”
气氛霎时冷凝下来,顾澜亭正欲开口,却见宣德帝笑开起来,“今日能得君璧一句真言,竟比听满口仁义来得痛快。倒是无愧于朕所赐之字,君子之为,自当坦荡,甚好甚好!”
“臣鲁莽,”林瑕珏起身行礼,但是心里清楚,今日这番言论,却是消了帝王一些疑虑,有时候说实话比无用的空话来得好,因为英明的帝王往往不只听美言,若得几句真话,更显难得。
幸而他没有看错,宣德帝其人,实乃是难得心胸广阔的帝王。
顾澜亭见宣德帝这番作态,方又笑道,“臣原以为皇上必定责罚林状元御前妄言,倒不曾想皇上竟是不似臣之愚见。”
“朕素来也是爱听美言的,只君璧合朕眼缘,他这般直言,朕却是要心喜的。”宣德帝啜一口茶,举手间竟是说不出的威仪。
顾澜亭面上笑意微滞,但是眨眼间便又是那风采不俗的侯爷。
林瑕珏执着茶杯,面上倒也不见多少因帝王夸耀的狂傲,心中却是有些疑虑的,往日听传闻说,宣德帝与安平侯自小交好,怎么今日瞧着,二人举止间似乎并非如传言般那般亲近。
还是说…这是二人想要自己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