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寻声轻动眼珠儿,从劳教所大门口走过了一个人,高高的个子,身体不算太壮,但很结实。穿着白背心,绿色警服搭在肩上,头发挺长,梳了个偏分的发型,下身穿着绿色警裤,皮带上挂着枪套,枪套里插着一把手枪。黑色枪柄的铁环上有根棕色皮绳和腰带相连,脚上穿了一双黑布鞋。
这个人的话音刚落,叫二愣子的大个子管教收起顶在阿宁头上的手枪,嘿嘿地赔着笑脸说:“季中队下班啦?这小子挺操蛋,刚到这儿就敢跟我装倔,一会儿再他妈收拾他!嘿嘿……”样子挺恭敬。
被二愣子称为季中队的管教几步走到人群旁边,伸手捏住阿宁的下巴,左右扭动两下瞅了瞅冲二愣子说:“操,这小子挺精神呐!挂点架儿!人家刚来,你他妈吓唬吓唬得了,看把孩子削的,满脸是血!这小子一瞅就不是善茬儿,等他放了别把你剁巴啦!哈哈……”
二愣子嘿嘿笑着说:“一下船我就瞅这小子挺牛逼,这样的不收拾收拾,到集训队还不翻天啦!”说完又照阿宁屁股踢了一脚。
阿宁绷着腿上的肌肉,一动没动。
季中队和二愣子说话时,眼睛一直不离阿宁,上下打量着说:“整回去好好规愣规愣,如果这小子是那样的,分人时我把他要我那儿去!”说完冲阿宁说:“小子,叫啥名?犯啥事儿?”
阿宁抹了一下头上的血,梗着脖儿说:“叫张宁,滨城的,打警察进来的。”说完无所畏惧地看着季中队。
季中队豪爽地笑了一下说:“好小子!嗯,行!张宁,我记住了,到集训队别拉梭子,二愣子吓唬你呢!毙了你他也废了!别怕他!哈哈……”说完坏笑着向江边码头走去。
季中队走了,管教押着阿宁他们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二愣子撇着嘴冲阿宁说:“你他妈别臭美,真分季中队手下去,你可遭罪了!那逼养的最他妈狠,哪年他们中队不死几个!”说完轻蔑地瞟了阿宁一眼。
十九岁的阿宁一身犟骨头,他也轻蔑地白了二愣子一眼。
二愣子假装没看见,统治者也不愿招惹有个性的被统治者,除非他手中有随心所欲的生杀大权。
那时的管教制度和监管设施跟现在比起来差的太远了,差了好几个年代啊!劳教所的大门连锁都不锁,门卫室坐了两个喝茶聊天的老头,反正大院里一个劳教人员都没有。
几个管教带着七个犯人直接就进了大门,门卫室的老头和二愣子点了一下头,没吱声。
监舍楼高四层,集训队在顶楼。从楼梯走上去,每一层的楼口都是一扇漆黑的滑动铁门,锁的严严实实。
楼里很静,鸦雀无声,一行人到了四楼之后,二愣子拍了几下大铁门,冲里面喊:“开门!”
门里有人回应:“孙干事啊,接人去啦?”随即铁门徐徐拉开,门口站着一个拎着钥匙板子的管教。
阿宁一听,这个二愣子姓孙,是个干事,自己也不知道干事是啥官儿,好像一起接人的管教都听他的。
门开之后,二愣子先跨了进去,掐着腰耀武扬威地站在门边,冲阿宁他们喊:“背手低头,报数往里走!”
排在最前头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胡子拉茬的。他挺懂规矩,喊了一声,“一!”猫腰走进监门,然后转身蹲在走廊的墙边上。
开门的那个管教二话没说,抬腿踹在他后腰上,把他踹得歪坐在地上,管教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我操!挺懂规矩呀!进来过是咋的?”问完用钥匙板子拔了拔中年男人的脸。
中年男人蹲正身体,赶忙点头小声说:“进来过,进来过。”说完头压的很低。
排在第二的就是那个十八岁的孩子,他报完“二!”往里一走,二愣子一脚把他踹了个趔趄,瞪着眼珠喊:“没吃饭呐?大声点,再报一遍。”
小十八抻着嗓子喊:“二!”喊完学着第一个人的样子,头冲墙蹲在第二位。
阿宁背手挺胸地喊:“三!”声音洪亮,蹲在第三位。
开门的管教看了他两眼,冲二愣子说:“孙干事,这小子咋一脑瓜子血呢?”
二愣子炫耀地说:“在路上跟我装犊子,让我削的!”
从江边到大院,再到监舍楼,有三四百米远,炎炎夏日,阿宁头脸上的血晒的快干了,不干也凝固了,稍长的寸头被血痂粘成一缕、一缕的。
开门的管教过去用钥匙板子拔起阿宁的脸,皱着眉头看了几眼,冲身后几米外站着的两名劳教人员说:“这小子敢跟孙干事装犊子,一会儿好好规愣规愣他。”说完用钥匙板子在阿宁后背轻拍了两下。
后面的人都报数进来之后,大铁门轰隆隆地关上。管教们都进办公室了,剩下的内容都是管事的犯人指挥的,让阿宁他们蹲成一排开始登记。登记的内容是家庭住址、罪名、年龄、劳教期限等。
负责登记的是一名戴着眼镜的劳教人员,五十多岁,样子像有点学问。当登到阿宁时,那两个管事儿的劳教人员站在旁边冷眼打量着他,又仔细看了看阿宁的登记表。这两个管事的人都是一脸凶相,剪着平头的人没吱声,另一个脑袋刮得锃亮的人阴着脸冲阿宁说:“张宁,跟我来!”
阿宁看了他一眼,这个人有三十多岁,穿的很干净,一脸的威严。阿宁心想,这个小子不怀好意,自己今天是不可能有好日子过了,爱咋地就咋地吧!
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阿宁没有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地去迎合,而是直起腰身,昂首挺胸地跟在光头后面,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另一个劳教人员跟在后面,阿宁被夹在了中间。
他俩把阿宁带到走廊尽头的水房,白瓷砖砌成的水池子上方有一排水龙头,地面也铺着白瓷砖,被擦拭的又白又亮。进监门时阿宁就感觉到这里面很干净,水泥地面泛着青光,没有一点异味儿,现在看到水房也这么干净,他心情有了一丝舒畅。劳教所的卫生条件可比看守所强太多了,最起码是人活着的地方。他顺便望了一眼窗外的景色,旷野农田绿浪起伏,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阿宁正看着,光头阴沉着声音说:“把脑袋和脸上的血洗干净,别他妈东张西望的!”
阿宁斜了他一眼,锋芒毕露:“洗就洗呗!跟谁他妈他妈的呢?”说完拳头已经攥的很紧了。
光头冷笑了一下,轻蔑地说:“先洗吧!一会儿再说!”
阿宁无所畏惧地“哼”了一声,他估计对方不会现在动手,于是,轻松地拧开水龙头,把头伸在水流下,就着冰凉的自来水,哗哗地洗起来。凝固的血液被水稀释得淡红,涓涓地流进下水口。阿宁边洗边寻思,刚来自己的血就洒在了这里,这将是一个怎样的开始呢?
洗干净之后,阿宁脱下夹克衫,连头带脸一顿胡撸,把头脸擦了个七分干,然后把衣服往肩上搭。站在门口的两个人看着他洒脱的动作,脸上的表情都有很微妙的变化,阿宁那时太小,他还看不出来。
出了水房,两人夹着阿宁来到走廊的另一头。走廊里蹲着的人已经不见了,静悄悄的,光头打开一扇内侧镶着铁栅栏的结实木门,阿宁看见和自己一起来的几个人都大弯腰倒伸着胳膊面冲墙壁撅着呢!脑袋低低的顶着绿色的墙围子,有几个管事的犯人站在周围看着。这是一间四十五米长的大监舍,两边各有一排板铺。一面铺是空着的,把头的地方铺着几套平整的被褥,十分整洁。另一面铺上挤挤擦擦地码满了人,头发都剃的溜光,一个个表情严肃。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门,都是便装,背心、衬衫、T恤衫都有。那个年代,被劳动教养的人官方的名称是劳教学员,但那个时候对人权是模糊的,也都叫犯人。连统一着装都没有,抓进来时穿啥,如果在看守所没被人扒下去,到劳教所还穿啥。
阿宁进去就站在门口,铺上码着的加上地下蹲着和站着的,足有上百人,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见他们三人进来,地上站着的另几个管事的犯人靠了靠边儿,光头威风凛凛地向前迈了两步,扫视了一下铺上的人群,然后回头冲阿宁义正言辞地说:“这屋里上百人集训,我娄亮从不埋没人才,俗话说,是狼到哪儿都吃肉!我集训了十几批犯人,哪批人来,我都把机会给大家,觉得自己行的,你就蹦出来!是那样的,不但在集训队遭不着罪,下大队以后,我也可以给你喊话,让你以后的改造一马平川!”说完眼神犀利地盯着阿宁。
阿宁从小到大地打架斗殴,血液里跳动的都是不安分因子,找刺激想冒险是青春期一种必然的心理状态,就好比情欲,冒险也是发泄情欲的一种方式,是一种雄性的方式。血气方刚的年龄,遇到好勇斗狠的机会,哪有不战之理?何况现在是为了尊严和名誉而战!
阿宁眼里毫无惧色,眯起眼睛平静地问:“啥意思吧?”
光头娄亮厉声厉色地说:“啥意思你不明白吗?两条路,一条是跟我单挑,把我干倒,你就是手儿!干不倒我,是龙你盘着,是虎你卧着,一切跟大排一样。另一条路,就是你麻溜滚墙角撅着去,别人啥样你啥样,差一点也不行!听明白了吗?”说完向阿宁一步步逼过来。
阿宁心里一乐,心想这个娄亮还挺仗义,没以多欺少。单挑还等啥!他“啪”地一声把肩上的衣服摔在地上,一个箭步冲上去……
娄亮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会这么猛,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冲上来。没来得及防备,先被阿宁一拳打在腮上,险些没栽倒。但他毕竟是常年以打斗为生的人,他敢让新来的人和自己单挑,对自己的身手肯定是绝对自信的。借着要栽倒的势头,向前猛跨一步,躲过阿宁补上来的一拳和一脚。反身贴近阿宁,两个人扭在一起……
阿宁的打斗经验十分丰富,身手非常灵敏,在娄亮贴上来的一刹那,挥拳来不及了,他一记狠狠的仰头磕在娄亮的眉心。巨大的撞击力把娄亮一下击倒在地上,阿宁的手腕还被娄亮抓住没放,他就势一个横肘,又扫在娄亮下巴上。这下娄亮的手彻底松开了,阿宁立起身迅速抬起穿着运动鞋的脚,准备这一脚踹到娄亮的肚子上。说时迟,那时快,这一脚还没落下,后背重重地挨了一脚,他一下被踹得跃过娄亮趴在地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间,阿宁迅速站起来。哪知还没站稳,三四个人的拳脚分不清个数地落在自己身上。阿宁急了,在几记重拳落在自己身上的瞬间,他运足全身力气,猛地抡圆双拳,迎击而上……
那几个后动手的人也被如此骁勇的阿宁打的无处着力,但双拳终难敌四手,在娄亮“住手”的喊声落下时,阿宁处在了下风,被打得连连后退……
以往打群架的时候,遇到被几个人围攻的情况,阿宁会抓住其中一个往死打。不管自己被打成啥样,被他抓住的倒霉蛋儿肯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刚想抓住其中一个,娄亮冲了上来,一脚踹倒一个管事的,大声骂道:“没他妈听见我的话吗?想败坏我的名声啊?都给我滚一边去,操你妈的,滚开!”边骂边踢打几个帮忙打阿宁的人。
阿宁得到了喘息,大声骂道:“操你妈的,这叫单挑啊?真他妈让我看不起!”边骂边甩掉身上的背心,胸背上隆起结实的肌肉。
娄亮脸上有些发烧,冲着旁边的人怒骂道:“操你妈的,都给我滚一边去!谁再过来帮忙,我他妈整死谁!”说完也甩掉身上的白汗衫,露出大块的腱子肉和一条栩栩如生的披肩青龙。
此时,整个监舍的气氛都异常的凝固,空气好像不流通了一样,让人窒息。墙角撅着的几个人也忘记了辛苦,眼睛都尽量地大睁着从劈开的双腿空隙向外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