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你不要走,不要走……”
杨二少已经被少主人和小蝶姑娘一起搀扶着半倚在一把大椅子上了。随着酒意上涌,他的神智越来越模糊,没等少主人用力或我在他屁股上咬上一口,他自己双手一松,歪歪扭扭就往地上瘫去。
退开去,离杨二少有四五步远了,小蝶姑娘没了刚才的尴尬。她在丫鬟的搀扶下坐下,低着头,胸前急急起伏,脸上潮红,一片羞愤之色。
“文伟表哥,谢谢你!没想到,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小蝶,你也不要过于介意,一慎他喝多了,才会有如此鲁莽之举。说起来,也不能完全怪他,他亦是情非得已吧?”
“不能怪他?你是说,不能怪他,那要怪我了?”
小蝶抬起了头,眼睛直直地看着少主人,脸又红了些。
“不,不是,小蝶你别误会,我没说要怪你!”少主人急忙辩解,“真要怪,就要怪我,怪我,怪我……”他嗫嚅着不知怎样说下去。
“文伟表哥,今天既然到了这一步,我,我想还是把一些话说开来,免得我们都为难。”
小蝶姑娘咬着下嘴唇,索性放开了。她盯着少主人的脸,眼里光芒闪烁。
“你知道,在大佛寺一见,我就,我就喜欢上了你!”
小蝶姑娘下定了决心,直露露地说出了这句话。她的话一出口,不止是少主人和站在她旁边的丫鬟,就连我也大吃一惊。我现在已经知道,在大清朝,男女婚事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了算,像她这样直白地对男子表露自己的心意,不说绝无仅有,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她所处的时代不是我以前待的现代大城市,男男女女在公共场合抱在一起,亲啊爱啊,没几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可以。那个时代开放啊,现在呢,怎么能够相比?
“小蝶,你,你……”
少主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是,文伟表哥,哦不,林公子,你可能会认为我是一个厚颜寡耻的女人。但我不怕,随你怎么说,我都把自己的心意说出来,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说我不知自重也好,不知廉耻也罢,今天,我都无所谓了!”
小蝶姑娘的目光炽热,浑然忘记了现在的处境。或者也可以说,所处的环境激发出了她内心的勇气。在这里,她的母亲曾经追求过,最后抱憾终身,这一次她迈出的一步,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结果呢?
“小蝶,不,我不会这样看你,但是,但是……”
可能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少主人说话很不利索,我暗暗替他着急,但又帮不上什么忙。
“但是什么?”
小蝶姑娘追问道,脸上充满期待。我发现她脸上涌出了一片奇异的红色,不是害羞,也不是刚才的恼怒,而是一种激动中混着急切的复杂神色。也许是“豁出去”之后,她反而激发出了主动的热情,流露在脸上就是这种表情吧。
“小蝶,我想你是误会我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把你当小妹妹看,后来得知你是三姨的女儿,我更是只把你看作一个亲人。刚才我说过,要怪就怪我,我的意思是,怪我没有早些跟你说清楚,害得你误会了我。”
少主人不愧已经见识过场面了,平定了一下心情,他轻声对小蝶姑娘说。他的右手在胸前摸了摸,我知道那里有前几天刚收到的一封家书,被他小心地收在怀里。那里,是他的精神寄托。
“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会误会你!我不要做什么妹妹,我要,要……林公子,难道你从未喜欢过我?”
“是的,我从未喜欢过你!”少主人坚定地说道,“要说喜欢,也只是把你当作姨表妹妹来看,就像兄长喜爱小妹一般,绝无别的意思了!”
“妹妹,妹妹……”
小蝶姑娘念叨着,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身子晃了晃,亏得旁边丫鬟扶住才站稳。丫鬟忙又扶着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屋子里一阵静谧,只听到小蝶姑娘的急促的喘气声。我努力屏住呼吸,生怕打搅了他们。
“林公子,”小蝶姑娘的眼睛再次看着少主人,眼圈红红的,“是小女子自作多情,让您见笑了!”她站起身来,对少主人一个福礼,然后不等他还礼,落寞地转过身去。我凝神一探,两行清亮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流过白皙的脸庞,滴落在胸襟上!
小蝶姑娘终于还是哭了!
少主人站起身,想行礼又不知该不该,手足无措,呐呐着不知该怎么办。
唉!我叹了口气,这男人和女人之间咋就这么复杂呢?
过了好大一阵子,小蝶姑娘流泪流够了,用手帕擦拭了几下,她又回到椅子上坐下,脸上平静了不少,红色也消退了不少。丫鬟忙递上茶杯,她慢慢低头喝了一口,手托杯子,不再抬头。
“小蝶,你没事吧?”
看到她坐下了,少主人好像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关切地问道。
“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少主人顿了顿,“小蝶,其实你也知道,一慎一直以来对你一往情深。据我看,他也并非不值得你考虑考虑……”
少主人刚说到这里,原本老实倚在那里的杨二少似乎动了一下,“唔——”他换了一个面,继续靠在椅子上。几个人看了看他,不见有别的动静,还是说自己的话。
“哦,是吗?”小蝶姑娘淡淡地应了一句,避开了少主人的话题,转而问道,“林公子,您能告诉我,你们家对杨公子家有何恩情吗?”
林公子,林公子,听惯了她叫少主人“表哥”,现在听她口口声声叫着“林公子”,我只觉得特别的别扭,不知她为什么要换了称呼。不过,她问出了我心里的疑惑,我不去管她叫什么了,耸耳听少主人怎么说。
“这个,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前些天少勋叔叔对我说起当年与先父的一些往事,提到过与杨家结识的过程。他说,当年在从绍兴返回新昌的途中,他们曾经救过一个被贼人追赶的商人,因为是先父发现的险情,少勋叔叔才去援救,故此那个商人,也就是一慎的父亲一直把先父看作救命恩人。实际上真正出力的人是少勋叔叔,他一直推让罢了。从那以后,一慎的父亲就与少勋叔叔有了来往,结成了好友。不知道一慎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唔,前些天他收到了一封家书,恐怕是信里告诉他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心下释然了。
“嗯?小蝶,小蝶,你不要走……”
杨二少又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地呓语,一丝晶亮的口水从嘴角挂下来,垂到衣襟上。少主人看到了,忙起身用一条帕子替他擦掉,再把他扶正了些。
“小蝶,我看一慎确是一个不错的男子,你是否可以给他一个机会,再了解了解他呢?”
少主人还是没有放弃说合的机会。
“林公子,你,你是一个木头还是,唉,亏你已经成家了!”小蝶姑娘像是很气恼,她有些责怪起少主人来,“这样吧,今天本姑娘把话说清楚,免得你老是想把我跟他往一块扯。我告诉你吧,我以前从来没有看上过他,以后也不会看上他!这样的答复,你该满意了吧?”她恨恨地说道,语气有些冷了。
“怎么会这样呢?”
少主人扶了扶歪到一边的杨二少,不解地说道。
“林公子,你在这里照顾你的好朋友吧,小女子先回去了。小秋,我们走!”
小蝶姑娘头也没抬,带着丫鬟开门出去了,很快就没了她们的脚步声。
这就走了?
我紧走几步来到门口,只看到一个小伙计远远地站着,再不见别的人。
回到少主人身边,我看到他坐在那里,右手支撑着下巴,正在那里发呆。今天小蝶姑娘的这一出,会给他带来什么呢?
只有他自己知道。
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前些天看到《续传灯录.温州龙翔竹庵士珪禅师》中的两句诗:“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那时我不太理解其中的含意,现在我有点儿懂了。
“水,水!”
杨二少说着,眼睛半张半合。少主人忙把茶杯塞给他,他抓过茶杯一扬脖,“咕咚咕咚”猛喝了几口,杯子一放,歪着身子又要睡觉。
“一慎兄,我们还是回去睡吧!”
少主人忙又拍了拍他的肩头。
“好吧……”
杨二少迷迷糊糊地答道。
叫来早已等在外面的下人,搀扶着杨二少下了楼。少主人跟闻掌柜告辞,出来上了车,马车“辘辘”地向街道一头驶去。无意中一回头,我感觉有人在后面跟着我们,仔细一探,又没看到身影。我悚然一惊:谁会跟踪我们呢?
月上中天,已经不早了。街上偶尔可见几个乘凉的路人,映着昏黄的灯笼偊偊行着,白天繁忙的街道一片空旷,再无其他人。我们的马车驶过去,蹄声得得,显得分外响亮。
“馄饨,馄饨!”
驶过一个街角时,一个苍老的声音惊醒了昏昏沉沉的杨二少:
“有馄饨吗?我饿了,给我来一碗!”
他半闭着眼睛说,脸上红得像猴子屁股。
“停车!”少主人忙对前面驾车的人说道,“我下去买一碗馄饨。”
驾车的是王少勋的车夫,一个看上去很精干的汉子。
“不用您去了林公子,小的叫他送过来就行了。”
驾车汉子停稳马车,收住缰绳,冲着买馄饨的摊子叫道:
“那个卖馄饨的,来一碗馄饨!”
昏暗的夜色下,馄饨摊子一盏昏黄的灯笼,一个弯腰弓背的老妇人正在忙碌着,团团白气笼罩着她,我看不清楚她的面貌。
“来了客官,您拿好!”
老妇人有些蹒跚地走过来,递上盛着馄饨的粗碗,脸色还是隐藏在黑暗里。赶车汉子接过碗,正要付钱,忽然,巷子的一侧传来嚷嚷声:
“谁许你在此设摊的?快走,快走!”
脚步踢踏,灯笼晃动,走出两个黑衣人来。赶车汉子忙收住手,身体一紧,霎时进入了戒备状态。我疑心他是一个功夫不错的人,否则王少勋不会用他做车夫。
“你这妇人,说了不许随意设摊,怎么不听劝告哩?快些收摊,否则莫怪我等不客气了!”
走在前面的人提着灯笼一晃,上面一个大大的“捕”字。他对着赶车汉子说道:
“客官,实在对不住,您不能买这个东西,她不经官府允许在此设摊,属于非法买卖。请您到别处去买吧!”
看到少主人探出头去看,他再走近了两步,挡在少主人与那个老妇人之间:
“客官,我们乃是绍兴府的捕快,专门负责夜巡的,请您相信我们!”
“好吧,到别处去看看!”
少主人退回来,对赶车的说道。
马车再次启动,向着街头快速驶去。留意后面,我好像听到了一阵争执声,应该是那两个捕快在清理馄饨摊吧。以前在大城市里,我多次看到过身穿制服的城管治理非法摊点,可没有今天的捕快这么客气。稍有异议,早把小摊小贩的车啊货啊搬上执法车了。
“怎么没买?”
杨二少还是迷糊着问,待听明原委,他嘟哝了一句“小题大做”,就不再说要吃馄饨了。一路走过去,也再也没看到有卖馄饨的摊子了。他不知道,没有吃到馄饨,却捡了一条性命,他一点儿不亏。此为后话,以后再表。
回到威少爷的家里,王少勋等人迎了上来,看到少主人他们无恙,都松了一口气。又说了几句话,少主人去洗漱睡觉了,明天一早还要去杭州呢。
躺在少主人住的屋外,我仰头看着天上闪烁的星光,想起今晚在得月楼的前前后后,不由为小蝶姑娘感到叹息。
落花遇见流水,实属天意,而流水不恋落花,亦是无奈,在人生啊狗生啊的旅途上有多少这样的萍水相逢、一见钟情、转瞬即逝而又经久难忘的一厢恋情……构成了一幕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剧性场景。但多情总被无情恼,那无情的风景,总让人牵怀。小蝶姑娘是这样,林刘村的小花也是这样。难怪南唐后主李煜在《浪淘沙》词中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里面所含的,何尝不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与痛惜?
“落花,流水;流水,落花……”
我念叨着,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在向我招手,竭力想看清面容,却总像隔了一层薄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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