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病房,他的全身插满电极和输液管,乔薇尼和那位德国裔的大夫都在床边,乔薇尼握着他的手,神色忧伤。
“明非你终于醒了,别担心,还是冻伤的后遗症,你要好好休息。”乔薇尼摸摸他的头。
路明非笑了笑,“来这里之前我受过很多伤,有一次从我身体里取出了一公斤的碎片,我都很快地痊愈了。应该不是冻伤那么简单吧?还有我的腿,告诉我怎么回事吧。”
乔薇尼抬头看了一眼大夫,大夫微微点头。
“我们有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其中包括了干细胞和骨骼神经学的专家,如你母亲所说的,即使某些人生来双腿残疾,我们都能想办法为他恢复。但你的病情非常罕见。”大夫低声说,“你的生命指标很弱,看着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体内的脏器非常衰老,细胞分裂速度和自愈的能力很低。这种情况下即使我们对你展开某种疗法,你自己的生命力却配合不上。用你们中国人的说法,你的元气耗尽了。”
“怎么会这样?”路明非呆住了。
“我们分析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直到今天委员会给了我们一条重要的信息,我们才做出了初步的结论。你体内的寄生者并不是交易走了你的灵魂,而是以某种形式压榨你的生命。衰老是人体最复杂的一种机制,当细胞分裂一定的代数之后,分裂能力就会减弱,皮肤、骨骼、肌肉和神经系统都会因为没有新的细胞及时补充而老化。你自己也说,你受过几乎致命的重伤,体内取出一公斤碎片都能很快痊愈,想像一下这个过程中你的身体细胞代谢了多少代。这就是我所说的,透支生命。”大夫说,“僵尸蚂蚁也会在真菌的驱使之下压榨身体里最后的能量去达成真菌的需求,机理完全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
“来这里之前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即使是濒死的个体,在多巴胺、肾上腺素、内啡肽和血清素的联合作用下也能显得比正常人还要强健,但这只是表象。”大夫说,“还是沿用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抵达这里之前你已经油尽灯枯了。在这座避风港里,寄生体的意志被暂时压制,你的虚弱就暴露出来了。”
路明非静静地躺着,望着天花板,“所以,我是要死了么?”
“你是路委员长的儿子,我们会给你最好的治疗,比如尝试给你补充‘元气’,但我必须坦白地说,那些都不是成熟的疗法,就像还没有通过fda的临床药,很难预测结果。现阶段更有用的是你自己的意志,生存意志,只要你没有丧失活下去的意志,暂时你不会有事,就能为我们争取到治疗的时间。”大夫说,“委员会也非常希望鼓舞你的意志,因为你的意志应该就是那个恶魔的牢笼,你的精神一旦崩溃,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路明非沉默良久,“我跟家里人在一起,会有勇气的。”
病房的门开了,裹着大衣满身雪花的路麟城大踏步地进来,神色郑重。乔薇尼看了他一眼,立刻就想把他推出病房外说话。
“我能一起听么?”路明非说,“老爸应该是从委员会那边过来的吧?你们一直在说我的事。”
路麟城拍了拍老婆的手,示意她冷静,而后转向路明非,“不用担心,不是你居留权的问题,委员会给了我一项特别批准,他们允许你进入最终圣所参观。你的朋友在那里等你。”
路明非愣住了,这座不为人知的避风港,里面居然会有他的朋友?
电梯轰隆隆地下沉,父子之间自重逢以来罕见地沉默,路麟城脸上的神情,甚至比评测会之前还要凝重。
“连老妈都没资格来这里么?”路明非低声问。
“她没来过这里,没有委员会的授权连老爹我也不能进入那个空间。”路麟城递过来一个口罩和一双手套,“戴上。”
非常厚实的口罩和手套,全方位防护,感觉他们要去的地方布满了毒气。路麟城自己也戴上了口罩和手套,并把袖口牢牢地扎住。
电梯下降的时间远比去前几层久,最终圣所应该是位于很深的地方,路明非忽然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心底的寒意,而是他清楚地感觉到下方元素乱流。
下方有什么强到令人恐惧的东西。
电梯终于停下了,门打开,眼前的空间巨大而高广,不知来源的深红色光芒隐约照亮了周遭的一切,更明亮的则是他们脚下的大型矩阵,矩阵中奔流着幽蓝色的水银。
类似的炼金矩阵他曾在卡塞尔学院的地下见过,类似放大器,能让某个言灵成百倍地增幅,当然,搭建这种矩阵也需要炼金术方面的极高造诣。
在卡塞尔学院负责言灵矩阵的是副校长,或者说弗拉梅尔导师,他自身的言灵是“戒律”,效果是令几乎一切的言灵失效,借助言灵矩阵,整个卡塞尔学院是他的领域。因此除了自由一日和极少数特殊情况,学生们并不能在校园里随意使用言灵,即使昂热都会被一定程度地压制。当然龙王级的家伙很难限制住,例如康斯坦丁。
“就是这个矩阵把避风港变成了尼伯龙根,同时它还有压制言灵能力的效果。”路麟城推着路明非在矩阵之上漫步。
周围都是高浓度的水银蒸汽,所以他们需要手套和口罩。
路明非点点头,什么都没说,扭头望着这透着些许恐怖的胜景,还真像是“世界尽头”。
乳白色的水银蒸汽从不同的喷口往外喷射,像是有上百条巨鲸在矩阵之下呼吸。这里并不是空无一人,身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站得远远的,看来是并不想打搅他们的参观。
矩阵的正中央是个巨大的圆形水银池,整个矩阵的水银都从这个水银池中流进流出,不知是炼金矩阵产生了热量或者水银池被特殊的设备加热,它像是微微沸腾,冒着气泡。一道锈迹斑斑的金属桥横过水银池的上方,上面长满了可怕的水银斑,倒像是淹没在大海中几十年的沉船。那座桥应该是由非常耐腐蚀的金属构造的,但还是经受不住长年累月的水银侵蚀。
路麟城推着轮椅来到金属桥的正中央,“启动升降机!”
轰隆隆的声音从桥下传来,巨大的东西自水银池中升起,那是四根断裂的青铜柱,跟路明非曾在“高天原”中见过的铜柱一样。它们毫无疑问是出自某个龙族城市的遗迹,在水银中浸泡了那么久,丝毫没有锈迹,表面的水银流走后,赤金般的本体上流淌着微光,雕刻着难解的图腾。每根铜柱上都拖着一根赤金色的锁链,把一个苍白的人形吊起在正中央。人形的胸口插着扭曲的暗金色长枪。
他在水银池中浸泡了不知多久,水银已经深深地沁入他的皮肤,因此他呈诡异的灰白色,像是用石灰岩雕刻出来的。
水银从他的脸上流走,露出一张还带着孩子气的小脸,那一刻路明非痛苦得如同被生生地撕裂,想要嚎啕大哭却又哭不出来。
不知多少次在最深的梦境里他看到过类似的景象,废弃的教堂,仿佛永无尽头的幽深走道。在教堂的最深处,他看到苍白的小魔鬼被金色的长枪钉在十字架上,造型有如受难的耶稣。他仿佛是死了又仿佛沉睡了千年,可当路明非在十字架下站住的时候,他睁开眼睛,微笑着说,哥哥,你终于来救我啦。
路明非已经猜到矩阵中央的水银池中藏着什么,每个炼金矩阵都需要类似阵主的高阶龙类,这个尼伯龙根其实是由他的意志构造的。
但他没有想到那是路鸣泽。
“现在你知道为何你说出那个恶魔的模样时委员们会震惊了吧?”路麟城轻声说,“可你不应该见过他。”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小魔鬼,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幻境之外的地方相见。他等着小魔鬼慢慢地抬起头来对他诡异地微笑,但那孩子并没有,他孤零零地被吊在那里,低垂着头。
“不……不……不!不!不!”路明非双手捂脸,痛苦地吼出声来。
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一切,他只是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