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兔子按回去,蹲在泥坑里,说,“我和山月禅师冒雨赶路赶了三个日夜,路上没停下休息片刻钟,我们一天只吃一顿饭。吃的还是随身带的硬馒头,喝的是天上落下来的雨水,一张嘴就喝饱了。李大人,不瞒你说,我现在最奢望的就是找个地方睡个觉,喝点热水。”
李年默默收住了眼泪,图柏环顾乌漆嘛黑的四周,继续说,“可不敢睡啊,杨家坡几百口的下落比困点饿点宝贵多了,这么一想,大人,你我饿一两顿至于吗,大不了等回去了,我请大人上洛安城最好的酒楼搓一顿,给大人点烧花鸭,烧子鹅,烧鸡腿,卤猪…”
“别别别,别说了。”周围响起一串咕噜咕噜声,李年尴尬捂住肚子,“来人,给本官扶起来,天气寒凉,都打起精神,给本官赶紧找到杨家坡村民。”
图柏伸手把李年拉出泥坑,捏起他的衣角给李大人擦了擦眼泪。
李大人被他柔情蜜意擦泪的动作骚的老脸通红,脸上的横肉抽了下,加快了步子。
图柏落在后面,听着前路传来的吆喝声在深山中连鸟都惊不起,微不可见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山林该怎么找,杨家坡的人又会到哪里躲山洪?
像是看出他的意思,本来一直压在队伍最后的千梵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身旁,黑漆漆的山路上,乌云掩盖住了星光,看什么都黑影憧憧,图柏看不清他的模样,却能嗅到他身上清浅的檀香。
“不会出事的吧…”
千梵碰了下他的手背,声音低沉好听,“无量光佛,遇难呈祥。”
图柏莞尔,“有大师这一句,我就放心了。”他说着把脚从污泥里拔|出来,还没来得及落脚,就被咬住了。
图柏下意识踹过去,听见咬住他裤腿的东西发出凄哀的低鸣声,他衣襟一动,齐齐冒出两个在黑夜里也雪白莹亮的小脑袋。
“是村里的大黄狗。”千梵摸了一把他胸前的小兔子。
大黄狗放开千梵,奔到远处狂吠起来,叫了一阵,又跳到图柏身旁咬住他的裤腿往外扯去,图柏眼睛一亮,“它在给我们带路?”
千梵嗯一声。
“它知道他们的躲藏地,太好了。”
前面扶持走的跌跌撞撞的李年扭过头,也是满脸惊喜。
大黄狗一路嗅,一路在山林里奔跑,好几次掉进泥坑里,图柏和千梵跟在它身后眼疾手快拽住它的狗腿子,救狗一命。
图柏边走边在路上给师爷和孙晓留下记号,有了灵犬带路,他们抹黑翻过山脊,终于在天色破晓之前,看到了一条狭窄夹在两座山峰之间的小路,路旁山峰耸立,路中滚石堆积,是条断头路。
大黄狗跳上巨石堆上,冲石块狂吠。
图柏跟着他爬上去。
“小心点。”千梵清俊的眉宇凝起。
图柏摆摆手,爬到巨石堆的的腰上往缝隙里看,“堵的太严实了,过不去。”
他站在滚石块上打算往下跳,一只手递到了眼前。
那只手这几日风里来雨里去也依旧干净白皙,手腕修长。千梵站在下面仰头张开手,“贫僧接着你。”
图柏蹲着望着离自己七八尺的手,其实这点高度算不上什么,会轻功的人绝不会看在眼里,更别提他还是只极其擅长跳跃的兔子。
不过,图柏在跳下的一瞬间,福至心灵,大咧咧冲着千梵栽了下去。
千梵展开手臂,将他抱了满怀。
图柏的腰劲瘦,松松一扶就能握住,千梵单手将他搂在怀中,另一只手护住他的背部,关切问,“伤到了吗?”
图柏笑的嘴都要裂到耳根了,心里狂道,“美人投怀入抱了。”
完全没有认清是谁入了谁。
“嘤唧——”
两人之间传出弱弱的声音,图柏低头一瞧,两只小兔子顶着长耳朵艰难钻出来,快被压扁了。
李年站在不远处,目瞪口呆,嘛意思啊。
正在一行人打算换条路走时,从滚石堆后传出了说话声。
“是谁?”
图柏问,“你是谁?”
那声音停顿了片刻,有气无力道,“好汉,我是杨家坡的村长,我唤杨通,我和村民被困在这里了,您能替我们到此县城报官吗?”
图柏回头看李年。
李大人本已累的虚脱,闻言立刻来了精神,上前两步高声道,“杨家坡的村民,本官是临封县知县,你们莫要担忧,本官已带人前来营救诸位。”
杨通大喜,“大人,您来救我们了,您真的来救我们了,我和村民都相信您一定会来的。”
李年被他含泪的喊声感染,大声道,“本官是父母官,不会放你们任何一个人不管。杨通,杨家坡村民可是由你转移?伤亡如何?你一一道来。”
杨通同他们讲了当时的情况。大雨那几日,山中可闻雷声轰隆,土地震动不止,村里的老人见多识广,察觉这是山洪欲来的征兆,便将此事报给了杨通。自打知府李云上任后,他们在山中种植树木,这些年已经很少遇见山洪,眼下情势危急,不管山洪是否真的会来,他们都不敢拿一村的性命做担保,杨通立刻做了决定,要全村老少跟他上山躲避山洪。
暴雨浇灌而下,路上泥泞不堪,就在他们打算收拾东西离开的前一刻,雨水夹杂着漫漫黄土咆哮着从山中奔来,再也顾不上包袱和家畜,全村老少跟着杨通往山中高处逃命,一路逃到这里,躲进了宽敞的山洞里躲避洪水和暴雨,打算等雨停了再离开,却不料山洪来时地动山摇,山巅震落的碎石堵住了山洞前的路,将唯一的出口堵死了。
杨通道,“大人,杨家坡村民全在洞中,无一伤亡,只不过这么久,老人和孩子都撑不住了,我们所有的米粮都吃完了。不过幸好苍天有眼,我们终于等到了大人,我就知道大人会来救我们的,杨家坡发生山洪,大人不会坐视不管的。”
李年有些汗颜,擦擦额头的汗,“不会不管你们的,不会的。”他咽下口水,催促身旁的捕快,“还看什么,快搬石头啊!”
他们从昨天下午就奔波,夜里又寻了一路,到了现在,众人都有些有心无力,气喘吁吁搬了半天碎石,而堵在山洞口的巨大石块却丝毫不见有何影响,连一丝缝隙都没露出来。
他们没力气,更不能指望洞中饿了几日几夜的村民来帮忙,图柏眉头紧皱,蹲在路边碎石堆上,随手抓了把青草喂怀里小兔子,自己没忍住也低头啃了两口,他用目光巡视着堵得严严实实的洞口,将怀里的兔子抱了出来放到路旁的野草丛中,让它们自己去吃草,站了起来往身后的林子里走去。
“去哪?”
他一动,一旁看了他许久的千梵问道。
图柏揉着肚子,大大咧咧道“没事啊,我就去去就来。”
他边说边往林子里走去,千梵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忍不住,也跟了两三步,图柏忽然扭过头说,“你跟着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千梵疑惑眨眼。
图柏笑嘻嘻说,“我就那啥一下,怕说出来污了禅师的耳,本来不想说的。”他捂着肚子的手拍了两下肚皮,给千梵示意了下。
千梵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清俊的脸庞蹿上一层薄薄的红,维持不住安然自若,稍显手足无措道,“好…你小心些。”
上个茅房还要怎么小心,这是关心则乱吗,图柏心里窃笑,“帮我看好小兔哦。”
大摇大摆钻进了林子里。
千梵看着他消失在眼前,水粉般的唇瓣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头去寻了那两只吃草吃欢的小兔子。
刚下过雨,林中散发着露水和泥土风芬芳,透过交错的枝干,图柏眯眼望着不远处的人和巨石堆,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山林中树叶颤动,露水簌簌洒了出来,落在一身蓝衣的图柏肩头和发梢,他的身前逐渐浮出大片莹绿雾气,雾气之下那张俊美深邃的脸庞竟透出几分隐隐的妖异。
图柏睁开眼,眼里墨色如海,刀削斧刻的唇瓣吐出了一个字,“动——”
刹那间一股妖异的风呼啸从山林深处冲了出来,山谷中突然狂风大作。
李年被风吹趴在地上,嚷嚷道,“啊啊是不是山洪,是不是又来了!”
一人答,“不是啊,不知道哪刮来的风。”
山中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千梵将小兔子护在怀里,单膝跪在草地上紧紧盯着不远处那片在风中东倒西歪的林子。
身后吹来一阵咯咯哒哒的声音,他扭头,发现山风太大,连堵死在山洞前的破碎石块也吹的飞沙走石,碎石乱飞,噗噗通通滚了下来。
李年被一块小石子砸到脑袋,嗷嗷大叫,“山洪,山洪来了!”
山洞里的杨家坡村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杨通急忙问,“大人,怎么了!”
千梵顶着飓风站起来,裟衣被吹得上下翻飞,他把兔子塞进怀里,费力迎风走了两步,把李年和靠近碎石堆的捕快给拽到了远处,扬声道,“莫动!”目光却沉沉望着不远处摇曳的树林。
杨通,“不动,我们不动。”
奇异的怪风在山谷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啸声,胡乱肆意的刮了一翻,刮得众人睁不开眼,动不了身子,只能听见耳旁山林婆娑,碎石滚动之声。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刮了半刻钟,才咆哮着从山谷消退到了空中,慢慢带着不甘不愿的呼啸和怒号,又重新藏回了它刚刚冲出来的地方,就像是一只巨兽发泄够了自己的情绪,便回去伏栖睡觉去了。
众人被吹得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唯有千梵看起来还好些。待风退下,他站起来,看见堵在山洞的巨石堆破碎的岩石被风吹的滚了满地都是,而那个密不透风的山洞竟在狂风之下露出了水桶那般大的黑峻峻的洞口。
林子里,图柏身前的绿雾逐渐消失,脸色苍白的扶住了身旁的大树,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自哀自怨道,“果然,话本里写的都是骗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