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闻言推门出来,眼睛被亮眼的白晃得眯了一下。
随着这几年楚茨越来越大的胃口,距离愈远,每日出去的时间便越来越长,昆仑干脆带着她不停地搬家,越往山脚下,这雪就下得频繁起来。
若不是楚茨的曳地长发在白雪中格外显眼,昆仑轻易还发现不了她。
她的外貌从一岁到四岁,用了一千年,四岁到十二岁,用了十年,十二岁到十八岁,竟只有短短的三年,虽然其中有她食妖类而进境飞快的缘故,但昆仑总觉得这几年过得犹如梦境。
好像一晃眼间,她就用别的方式经过了楚茨的一生。
蓦地,昆仑竟觉得慌乱起来,也许很快的,她就能恢复记忆,到时自己该如何自处?
昆仑是盘古心脏所化的灵体,洪荒未启、鸿蒙未开,并没有人教过她作为盘古的女儿应该做什么。她曾经反问过孟召重:你觉得弱者不该死吗?
当时孟召重说什么?
——当然不该死,世间众生本就有强有弱,如果弱者该死,那我的母亲老了难道就该死吗?我当时刚刚出生也是一个弱弱的小龙崽子,难道也该死吗?现在族里的老人越来越多,难道都应该在他们刚刚开始老去的时候就杀死他们然后丢去龙冢吗?上天给我健壮的身体不止是为了让我自己生存,更是让我去保护家人。
——如果山圣老了,我也会保护你的。
她并没有说自己的答案,是因为——她没有答案。
楚茨从万妖窟那个污秽的地方爬出来,以一己之力称王,认为本事便是正义,手里的长剑就是正义,所以她信奉强者为尊,那些弱小的东西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自己的踏脚石。但昆仑不一样,她自小生活的地方花鸟环绕,青山绿水,天生便是天地的宠儿,她没有信仰,如果要说的话,她信仰盘古,想竭力维持这个盘古所造的世界,便是她生存的意义了。她不同意楚茨,并不是因为有孟召重这样的想法,而是父亲所造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自己只要好好保护就是了。
旁的人都羡慕她,羡慕她得到如此多的厚爱,凤凰非梧桐不栖,却肯匍匐在她的脚边,就连当年不可一世的楚茨,都甘心抛下一切,圄于昆仑山巅一间小院,从此山长水阔、再不相逢。甚至不知当年事的天帝,都为昆仑天地同寿而耿耿于怀,碍于情面并不将矛头指到她身上而已。
可她最羡慕的其实是楚茨,就算高傲放诞、目中无人,妖又如何,神又如何,总归是她自由自在的活法。而自己么?就算是数万年艰苦地修出来一颗心,拥有了七情六欲,也只能在楚茨身边有一点滚烫的温度,心脏的血液流经七经百脉,温暖得像是梦寐以求的幻觉,才觉得,原来,这就是活着了。
涉及旁的问题,你能指望一颗石头有什么判断?无非守着盘古那点基业,矜矜业业。
她这番话没有对任何人讲,包括以前的楚茨。
也许在感情中有这么一种人,越是欢喜,就越要压抑,生怕自己的热情会吓跑了她爱的人。楚茨见她的时候,她虽然样貌尚小,毕竟也活了几万年,小小的面孔上永远都是一股子“你们都是我的子民我要好好对待你们”的怜悯之意,楚茨觉得这人有点意思,便开始跟着她,逗弄她。
“昆仑山的万丈之下么?那也算是我的子民,我不能同我的子民计较。”她用这个理由安慰自己,竟然“忍受”了楚茨一万年的“骚扰”。
虽然后来的事情大家早已心知肚明。
那么多万年过去了,楚茨第一次见她什么样,她便还是什么样,硬邦邦的仿佛永远不解风情,无论多欢喜也不会像楚茨那样哈哈大笑,至多莞尔,那便是她最欢喜的模样了。
昆仑的想法很简单,却也很傻:若是每日都如初见,或能留她陪伴永远。
如果放在凡间,人生短短十数载,谁能忍受对方十年如一日。何况楚茨?她不死不灭,数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可千年如一日,万年如一日呢?
“你可真是块石头。”楚茨不止一次笑着这么说,虽然她碰到这块石头以后再也没离她十里之外过,她爱亲吻昆仑像温顺的驯鹿一样温柔的眼睛,然后说:“但我就是喜欢石头,一颗红色的石头。”
昆仑这些年来一直不懂“红色的石头”是什么意思,在藏书阁写回忆的时候,经常将这句话圈了又圈,直到此刻,她看着在雪地里向她跑过来的女子,手掌被同样的温暖包围住,背后是皑皑雪山,眼前是佳人如花,便忽的懂了。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她自然都懂。懂自己冰冷的石头里面滚烫的血液。
之前的时光像是成了可见的流水,昆仑就看着它们从自己的身侧流过,一字字一句句,白驹过隙一般,留下来的终于只剩下眼前一个人了。
眼眶里有湿意。
她回握住楚茨的手,牵她进房,不像她往日从孟召重那里学来的此时应当责备,竟然很温柔地说道:“下雪天呢,等雪停了再走吧。”
“你怎么不说说我?”楚茨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惟妙惟肖地学她:“这么大雪天你还在外面乱晃,要是被大妖怪吞了怎么办?就算你现在长大了,你也是个小妖崽子,吞掉了人家躲进万妖窟,我连渣滓都找不到的。”
昆仑转过头看她,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她。
楚茨吐了吐舌头,十分没诚意的认错:“昆仑,我错了,我不该学你。”
谁知昆仑皱着眉问道:“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楚茨立马来劲了:“你说过啊,从十几年前我开始狩猎开始,你一直都是这么说的。山下很危险啊,不要下去啊,不能被妖怪吞掉了啊。”
“是么?”昆仑道:“我记性不好你不要骗我,从我让孟召重跟着你以后,我应该就没说过这样的话吧。”
“哦,”楚茨开始睁眼说瞎话:“你都说你记性不好了,我不是让孟召重别跟着我吗?你后来又开始这么说了。”
“真的?”昆仑认真地回想。
趁着昆仑回忆的时间,楚茨赶紧奔向衣橱,一扫眼间便发现自己没有能穿的衣服了,眼疾手快的扒拉了几件昆仑的衣服,一溜烟地冲出了房门。
“昆仑,我先去洗澡啦。”
这一系列动作,上蹿下跳,行云流水可谓是一气呵成。
“我想起来了,我根本没有……”
昆仑终于呆呆的回过神来,这时楚茨早就跑得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