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推开院门,又要往屋内去,便听得身后五色幼鹿呦呦的低鸣声。
净涪回过头去,正看见五色幼鹿那双滚圆水润的鹿眼满含希冀地看着他。净涪动作顿了一顿,最后还是冲着它点了点头。
五色幼鹿眼睛一亮,急蹿几步冲到净涪身边,跟着净涪进屋。
净涪并不理会五色幼鹿,只提了扫帚和簸箕,不疾不徐地打扫屋子。
识海中的那占据了半壁天空的佛光再一次亮起,也不显化佛身,而仅仅是一片佛光。与佛光同时动作的,还有另一边的那一团魔气。因为魔身不在,魔气的质和量都比不过佛光。但对上气势汹汹的佛光,魔气却半点不怯阵。在佛光完全铺展的那一刻,魔气也彻底地张开了爪牙。
面对识海里佛光和魔气的这般动静,净涪并不意外。他动作毫不停顿,仍旧拿定扫帚,将扫帚一收一送地打扫屋中尘埃。
和着净涪动作的节奏,这佛光与魔气也都有了动作。净涪手中扫帚一送,佛光便往外延伸,甚至要将另一边的魔气统统掩盖吞噬。在佛□□势大盛之际,魔气也不与它硬拼,反而很干脆地让开位置,直接收缩回防,护持自身。而待到净涪手中扫帚一收,熬过了佛光磨砺的魔气便陡然爆发,喷薄而出,以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反扑佛光,消磨佛光的光芒,再度收回失地。
佛光和魔气之间的战争毫无保留,惨烈到了极致,但哪怕它们各自损失惨重,经历过这样的残酷战争洗礼后,佛光与魔气的中央,渐渐多出了一点莫名的玄奥气息,如同在酝酿着什么。
五色幼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门槛边上,身体还在不自然地颤抖着的它连鹿角上的那片五色神光都显得有些缤纷凌乱,似乎在努力抵抗着一种偌大的压力。它强撑着,一双眼睛仍旧不偏不移地看着屋中拿着扫帚的净涪。哪怕它撑得很难受,哪怕它眼睛里已经有了委屈,但它始终安静,唯恐自己的声音会打扰到了净涪。
幸好净涪不过就是藏经阁里的一沙弥,院子大不到哪里去。尽管净涪不急,甚至还特意放慢了动作,但这一小半个时辰过去,净涪这院子里里外外都被他打扫了一遍。
净涪站在角落里,收势站定,微微垂下眼睑。
他只扫了一眼识海里各归其位的佛光魔气,便就睁开眼睛,拿过屋中的簸箕收拢尘埃,并不特别去查看佛光魔气里头莫名出现的玄奥气息。
直到这个时候,五色幼鹿才松了一口气,向着净涪呦呦地叫了两声,也在提醒净涪自己的存在。
净涪不过抬起头看了它一眼,它便又向着净涪笑着晃悠晃悠了脑袋。
净涪收回目光,将尘埃全数扫入簸箕里,又拿到屋后的土地上倒了。然后他便又拿起抹布,就着清水擦拭屋子里的案桌等家什。
五色幼鹿看着净涪拿起抹布,不知怎么的,想到了刚刚净涪看向它的那一眼,顿时身体一个瑟缩,又往屋外退了退。
然而这一次又和刚刚不太一样,刚刚那是一种逼人到战棘只得臣服只能退让的气势,但现在这一回......
五色幼鹿弯了弯眼睛,试探着往门内的方向靠近了一点。然后它舒服地晃了晃脑袋,再往门里走了一步。
但五色幼鹿也只走了这么一步,它的整个身体都还在门槛外,只得一个脑袋探入了门里,可它却已经不再靠近了。
不是它不想靠近,而是它怕打扰到净涪。
它从来都知道,如果打扰到净涪,如果惹了净涪生气,那净涪就不会再要它了。它已经没有了母亲,再被净涪舍弃的话,它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不过哪怕它还在门槛边上,五色幼鹿也觉得足够了。它无声地喟叹着,伸出两只前肢叠在门槛上,将自己的整个脑袋靠上去,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它竟不时还晃了晃脑袋,一副极其享受舒适的模样。
净涪此时也真不在意五色幼鹿,他拿着湿布仔细地擦拭案桌窗棂,但却又不是在擦拭着这些物什,反而更像是在擦拭着他自己的心灵。
他识海中的佛光魔气并无动作,各自占据一壁天空,但他的心却渐渐地静了下来,更清,更透,也更沉。
等到他擦拭完毕,净涪又换了一条崭新的巾帛,另打了一盘清水,开始擦拭佛龛和这屋中各处雕刻着佛像的梁柱。
直到他终于将最后的那一盘污水倒去,将湿透的巾帛洗净挂起的时候,已经又是一个半时辰过去了。
他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又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再看得已经站到了院门边上一直盯着紧闭的院门的五色幼鹿一眼,便也往院门那边走去。
净涪打开院门,门外却刚刚有一人站稳,正要抬手敲门。
这人虽然和净涪不算太熟,但也有过交情。正是那个十年前和净涪一起参加竹海灵会,后来又帮着净涪收集景浩界各寺庙各禅师信息的净罗。
净罗打眼一见净涪,眼中不自觉地闪过一丝异彩。
当年那个在竹海灵会前初见便就眉清目秀气质沉静的小童子,如今十年过去,五官长开,气质沉淀,便就成了眼前这个只需一眼,能叫人说不出话来的绝世人物。
净罗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灰色僧袍却更显气度沉静的颀长青年,好半响才回过神来,他合十向着净涪一礼,道:“我刚从外头回来,听闻师弟出关,便过来一叙,冒昧打扰,还请师弟不要见怪。”
净涪合十回得一礼,便向里一伸手,请净罗入内。
净罗看了一眼禅院中边上的那个鹿栏,却也不询问净涪,径直跟了净涪入屋。
当年净罗给净涪送诸寺庙诸禅师资料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一次,那时也曾注意到那个不太常见的鹿栏。但他当时不知道个中缘由,也没听到风声,便也就没有太过在意。可谁料,他后来竟然听说净涪身边有一只五色鹿......
五色鹿啊,哪怕它不擅长搏斗厮杀,那也是神兽!整个景浩界,能有几个神兽?数遍景浩界历代人物,又有几人能得神兽追随?可现在他的眼前,就有一个!
他抬眼看见在他对面的主座上入座的净涪,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如果是他的这个师弟的话,那还真的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净罗这些年在外行走,不说妙音寺里的各位师兄弟,便是其他五分寺连带着天静寺的出众人物他也都见过。但要找出一个能和他这个师弟相比的,那还真是没有。即便是那个据说以一介凡俗僧众身份力压整个天静寺大小沙弥现如今名声极是响亮的恒真僧人也不行。
想到自家这位净涪师弟曾经推拒的佛子候选之位,想到现如今那些个为了这佛子候选各自忙活的各寺师兄弟,再想到到了现在还没有自红尘磨砺中走出来的净音,饶是净罗对那所谓的佛子无心,也忍不住为之一叹。
历代佛子都不好做,这一代只怕更甚。千辛万苦得到诸位师长认可,前头却还有这么一位师兄弟压着,唉......
净罗在心底为那位未来的佛子掬一把泪,面上笑意却未退。他合十微微低头谢过,接过净涪递过来的那盏茶水,先嗅了一口茶香,才将杯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细细地品了一回,当下就闭上了眼睛。直等到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睁开了眼睛来,看着净涪道:“怪道都说清笃师伯喜欢净涪师弟煮的茶,果然极好,恭喜师弟了。”
他说的这恭喜,并不为的清笃喜欢净涪煮的茶,而为净涪这一番心境。
净罗修为眼界自然比不得清笃,品不出茶水里的种种玄奥,而且净涪煮这茶也并没有太费心思,只是粗粗为之,但即便是这样,净罗还是饮出了一点不同。而光只这一点不同,净罗也能看出净涪修为上的精进。
净涪微微一笑,便又将手里的茶壶提起,给已经饮尽了杯中茶水杯中空空如也的净罗添上。
净罗这一回却并不猴饮,他将杯盏拿在手上,双眼直望着净涪,问道:“这一回的竹海灵会,据说师弟还有些兴趣?”
净罗消息也真的灵通。这件事净涪也不过只在清笃禅师那里点头了而已,时间还不太久,而净罗他也才刚从外头回来,居然就已经得到消息了。
净涪只是看了净罗一眼,便就点了点头。
净罗眨了眨眼,再看着净涪的时候却问道:“师弟为的,是天剑宗的那位左天行?”
十年前的竹海灵会擂台赛,诸多天才弟子打到最后,真正和净涪争夺魁首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左天行而已。
净涪也不讳言,又是一点头。
净罗收回紧盯着净涪的目光,两手抬起,左手从右手袖袋里摸出一本小册子,放在案桌上推到了净涪面前。
“师弟向来深居简出,与外人交流极少,又刚刚出关,怕是不知现如今景浩界各宗各门优秀弟子底细,虽师弟实力强悍,但如果一无所知到底吃亏,师兄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我的年纪已经超出,这一回的竹海灵会是不能去了,便先就在这里祝师弟一路破竹,再夺魁首。”
净罗看着净涪合十道谢,忽然一笑,玩笑似地道:“听闻师弟身边有一只神鹿,师兄我从未得见,不知得了这册子的师弟可不可以让我见识见识,也能让师兄我开开眼界?师弟想来也知道,师兄我的好奇心太盛......”
他这话还没说完,净涪不过就是抬起头,扯了一下嘴角,他便就止住了话头,剩下的话全含在咽喉里,再怎么也吐不出来。
前面说过,净涪如今不比当年年幼清秀可爱,但五官长开气质沉淀的他虽然依旧灵秀,却更显沉静。这种沉静随着他的气息发散蔓延,又将净涪所在的这一片地界都划归成它的领地,为它折服,受它统辖。不管是谁,不管他心思如何,只要看见净涪的身影,站到了净涪的身侧,便也都会被这一种沉静统御,随之安静下来。
在这种统摄之下,净罗也是准备了许久,才能和净涪说出这一个不是玩笑的玩笑来。
可这会儿,净涪的唇角微微抬起,不过细细小小的弧度,却就令那一种摄人的沉静泛起了一丝涟漪,连带着他也忍不住打自心底生出一丝笑意。
净罗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极其特别,但他并不觉得别扭勉强,只是一种极其自然极其纯粹的发自他内心的沉静与欢喜。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却没勉强自己,闭上了嘴巴。
净涪不过抬了抬嘴角,看了一眼他身侧的位置。
五色幼鹿感觉到净涪的视线,便自虚空中显出身形,滚圆清澈的鹿眼扫了那边的净罗一眼,便就收回视线,笑着冲净涪“呦呦”地叫了两声。
净涪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五色幼鹿便就满足地安静下来了。
净罗看看净涪,又看看五色幼鹿,最后看着净涪叹道:“果然不愧是净涪师弟......”
见过五色幼鹿,又坐得一会后,净罗便告辞回去了。
送走净罗后,净涪先就收拾了案桌上的杯杯盏盏,才重新在案桌上坐下,翻开了面前的那一本小册子。
正如妙音寺参加竹海灵会的弟子除了净涪外还没有真正确定下来一样,各宗各寺定下来会参加竹海灵会的弟子也没有几个。也因为这个原因,净罗这一本小册子里收集的大多都是这些年来颇有声名的适龄年轻弟子的信息,真正明确点出会参加竹海灵会的,也就只得一个左天行而已。
本来十年前参加竹海灵会的那些个弟子除了皇甫成、左天行和他之外,大多都是压着竹海灵会的年龄底线的,再加上这些年间确实很是涌出了些战绩彪悍的年轻修士来,能大体确定谁谁谁会参加这一回的竹海灵会的,除了他与左天行之外,大概勉强可以再加上一个皇甫成。
然而如今皇甫成还在赎罪谷中,净涪不指望他真能在赎罪谷中待满四十五年,却能确定在这段时间内,他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
净涪一页页地翻过册子,视线一一扫过纸页,偶尔会有一些停顿,但紧接着,他的手一动,便就翻过页去了。
如此这般,净涪眨眼便看得了半册,直到他再翻过一页,看见上面的那一个名字,他才稍稍停了下来。
杨姝......
杨姝今年二九,竟也已筑基大完满,只差一步便可结丹。这修为,再看这资料上的一身灵宝,又想到早前几页看到的袁媛,净涪嗤笑一下,便又不以为意地翻过纸页。
纸页很快翻到最后,净涪看到了最后面作为压轴的左天行。
左天行两年前筑基,然后两年内时间稳稳站定在金丹期巅峰,半步元婴。这样的修为进展令人瞠目结舌的同时,居然也很是让人信服,只认为他悟性高绝,境界修为自入道修行起便一路高歌猛进。先前十来年时间都是炼气期,不过就是因为顾虑到他年纪尚小,身体还没有成长至最佳状态,便就一直压制修为,没有突破而已。如今厚积薄发,也是当然。
对于册子上的这个评价,净涪也只是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
他和左天行,谁还不知道谁?这些虚话放在他们面前,不过也就只得一笑而已。
净涪盯着这一张纸页,神思飘远,开始推算左天行如今的实情。
左天行说是金丹巅峰,但他这一身修为应该极其厚实,随时可以突破至元婴境。只要他一个借口,突破元婴境完全没有问题。即便只是元婴境初期修为,和净涪目前的堪比化神境的十住境界差了足足一个大境界,但作为剑修的左天行要和他比,也已经足够了。
毕竟剑修自来就是能够越级作战的人物,作为剑修中的剑修的左天行绝对会是其中的佼佼者。哪怕跨越一个大境界,对左天行来说都不是问题。
他修的是佛,佛门弟子是公认的缺乏战斗能力,更何况他修的还是闭口禅,威力莫大的真言咒直接就被废掉了。
明面上的实力对比,看似是他自己落了下风啊。
净涪笑了一下。
明面上的实力落了下风,暗地里的实力似乎也是他差了一点。
左天行隐藏的剑域、剑意、剑魂、剑魄......
现如今他明面上的修为境界达到了金丹巅峰,不说临阵突破至元婴境,单就因为他的修为提升,这些被他隐藏起来的东西多多少少都能拿出一些来了。再算上如今已经回到了他手上的紫浩剑,有了合适宝剑的剑修,那战力......
而他呢?修佛的他如何又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拿出魔修的手段来?
净涪的手指在这一张纸页上轻飘飘的划过,唇边笑意却渐渐加深。随着他的心情变化,便连他身边的气息都染上了些许灵动。
沉静与灵动的相互映衬,竟让净涪存在的这一方天地都耀眼夺目起来。
五色幼鹿在一旁看见,先是愣怔了片刻,回神后又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最后也还是跟着净涪一起笑了起来。
净涪收回左手,支在案桌上托着自己的下颌,目光有一阵没一阵地扫过面前摊开的纸页。
真算起来,左天行、皇甫成和他都是同龄,不过就是左天行比皇甫成大得几个月,皇甫成又比他大得几个月而已。
净涪看着左天行的信息记载,推算出左天行现如今大概的实力,心念飘远,又想到了皇甫成。
净涪从来不会小看皇甫成。哪怕皇甫成心性不足,净涪也不会小看他。
因为皇甫成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因为皇甫成的资质。
心性不足?可以锤炼!
只要皇甫成背后那个人没有放弃他,他就还有翻身的机会。一旦他的心性锤炼出来,能够驾驭‘皇甫成’本身的资质,那这个皇甫成日后就绝对不容小觑。
作为曾经的‘皇甫成’,‘皇甫成’的资质净涪实在是太了解不过了。
就因为这样,所以净涪将皇甫成送入了赎罪谷。
既然皇甫成的崛起不可阻挡,那让左天行也见识见识,日后出上一把力,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净涪也想看一看,一直不知道他背后另外有人的皇甫成如果知道了,又会是个什么样的态度,会做出什么选择。
然而问题也有。
还不少。
首先,皇甫成在天剑宗赎罪谷。那里是左天行的老巢,净涪轻易看不见里头的情况。如果是前世,付出一定代价,他或许还能窥探一二,但现在就不行了。除非净涪动用魔身。
其次,左天行现在忙着往杨姝身边凑,和她套近乎取交情,想要再续前缘,剩余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也都在提升修为上。也不知道他到底分出了多少精力去注意皇甫成,更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将皇甫成看在眼里。净涪虽然很期待着左天行吃大亏狠跌跟头,但作为分散皇甫成背后那个人注意力的一个靶子以及潜在的刺向那个人的利剑,净涪又觉得,这把剑最好不要断了。
最后,对于皇甫成这个人,净涪还真觉得有点棘手。净涪见过的人无数,但还真没有一个像皇甫成一样的。
说他自傲吧,他也自卑;说他狂妄吧,他又清醒;说他坚强吧,他还懦弱......
这样的人,便连净涪都无法切实把握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也只能看情况随机应变。
净涪收回发散开去的思绪,放下手,阖上册子,将册子放入靠墙摆放的书柜里。
魔身那边,暗土本源很重要,就先不要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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