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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涪佛身赏玩过半响,才将这一盏亮着莹莹烛火的油灯摆放到案桌前。他自己在案桌外三步远站定,合掌躬身拜了三拜。
三拜拜完,这一盏油灯灯火再一次大盛。那明亮的烛火霎时间将这一整个院子统都照得透亮了。可这样光芒明亮乃至耀眼夺目的烛火却愣还是没有惊动隔壁屋里主人家。
更别说是村里村外乃至更远处的其他人了。
这一片通映整座庭院内外的烛火停顿了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便陡然升入虚空,合入一根无形的气运支柱中。
那是这处主人家们家族的气运支柱。
待到那有形无实的烛焰与无形无实的烛光一并合入那气运支柱中后,净涪佛身再去看那一盏油灯的时候,就发现那原本盛满了灯油的油灯灯盏已经空了。
净涪佛身不在意,他随意地往灯盏里添了些灯油燃起,就将油灯放到了一侧。
这个时候的油灯,却又没有了任何神异之处,就和这世间万万千普通油灯一样,托着一点昏黄的烛火,拖出朦胧的光芒照亮黑暗。
净涪佛身转身收起他自己掏出来的那七盏油灯之后,就重新回到了他自己的蒲团,持定念珠默诵经文。
如此,又是一夜过去。
谁也不知道,在这一夜夜色真正深沉之前,屋里那位小姑娘借着灭灯前的最后一点荧光,偷偷地打量过家中两位老人的脸色。也不会有人知道,在这位小姑娘入睡之前,躺在炕床里久久未能入眠的她到底许下了一个什么样的愿望。
所以只有小姑娘清楚,当她早早醒来,听见侧旁两位老人压抑不住惊喜的呼叫的时候,心中是怎样的感激和狂喜。
她从来没有那么感谢过什么人。
“秀丫头,你怎么愣在那里了?”
欢喜过后,两位老人猜测过一遍,确定等会儿要询问一下隔壁屋里借住的那位净涪师父,回头就看见自家孙女儿止不住的满脸笑容。
小姑娘回神,看见两位老人眼中那与昨日的浑浊昏暗截然不同的明亮,忍不住又拉大了唇边的弧度。
“没什么。”她摇头,却又道,“奶奶,今日我们好好地做上一桌素斋感谢净涪师父吧。”
两位老人听得,顿时又笑了。
老妇人甚至走到她近前,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真是傻了,净涪师父他不用膳食,你都忘了吗?”
“哎呦,是呢?我竟都给忘了。”小姑娘倒也不生气,还是快活地道,“净涪师父不用膳,那我们不如就分出些粮食,舍给村里的平阿娘他们吧。”
“就以净涪师父的名义。”
听说舍粮能积德,小姑娘就想着替多少替净涪佛身做些事情,就想到了这件事来了。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也都没有异议。
“好。”老爷子应声,下一句却道,“那就让我们先来商量商量这件事。”
小姑娘一时不明白。
老妇人揉了揉她的脑袋,脸上虽然还是笑着的,但也叹道,“积德行善也要讲究方法,不然就不是积德,是作恶了。尤其这件事是我们感谢净涪小师父,所以去替净涪小师父做的事情,就更应该注意方法,不能好心办坏事,反而害了净涪小师父。”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头。
净涪佛身忙活完早课之后,就收拾了他自己的东西,出来与主人家道别。
祖孙三人确实是有心想要替净涪佛身积些福德以作感谢,不过净涪佛身在这会儿道别,他们也没拦,围绕着净涪佛身问过两遍,就亲自将净涪佛身送到了村边外。
昨日就已经下了雪,今日雪也没停,反而更大。如此一来,天气就更寒冷了。
这样冷的天,没有人想要出来晃荡,能躲屋里的都躲屋里了,如此也就更显得一家三口特意出来送净涪佛身的他们格外的怪异。
他们三人倒是全没在意,踩着脚下厚厚的积雪,跟随着净涪佛身来到村口上,又与净涪佛身叮嘱了两句。
净涪佛身都听着,到了最后,他合掌与面前这三人拜别,才转身离开。
祖孙三人相互扶持着站定在村口边上,张目看着净涪佛身缓缓消失在一片雪白中,直到最后一丁点影子都不见了,才转身回家。
“你小心着点......”
“行了,我知道了,你也小心着点,你可是走在前头趟路的呢,别大意了。”
“哈哈哈......我留心着呢,别担心......”
说话声渐渐远去,只在间或中听见一两声感叹。
“......好久没有这样松快过了......”
远处的县城里,一个书生快步穿过街巷,在漫天飘雪中走到一户人家的屋舍外敲了敲门。
不多时,屋舍里头就有人出来迎了他进去。
隔绝了屋外无处不在的寒气后,书生才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他在原地活动了一下被冻得发僵的身体。
旁边有人边递了滚烫的茶水过来给他暖身,边问道:“孙小兄弟,这么冷的天你不在屋里读书,怎么忽然过来了?”
这位孙姓书生接过茶水,饮了几口暖身,才捧着茶盏答话道:“如今天气一日日冷,家里老人身上毛病多,我那边又得了些补身的东西,所以就想过来问一问元先生你什么时候再叫人下乡去。”
那被称为元先生的男子坐在火炉前,听得这句话,哪儿还有什么话?当场就拍板了。
“孙小兄弟放心,明日我就叫人下去,顺道再往你家走一趟就是。”
孙姓书生听得,连忙放下手上茶盏,起身跟元先生躬身作揖拜谢了一番。
元先生摆摆手,甚至亲自上前将他又按回了椅子上。
两人各坐一边,围着火炉说话。
闲话过半,孙姓书生又站起身来告辞。
元先生没强留,却亲自将他送到了门外。
看着孙姓书生的背影远去,元先生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地淡了。
他重新回到火炉边上坐下,随手在旁边摸索一下,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封书信,慢慢地翻看。
孙姓书生挣扎在厚厚的雪堆中,半天才回到了他自己暂居的那处屋舍。好不容易回到家,不过是稍稍暖了暖身体之后,孙姓书生就拉开了角落里摆放着的一个柜子,从里头拿出一个盒子来。
他打开盒子查看过,才将盒子重新封好,摆放到案桌的一侧。接着,这书生铺了纸,提了笔,在纸上写道:“致秀儿吾妹......”
这孙家之后的事情,净涪佛身稍稍关注过一回,就放到一边去了,继续行路前往下一片贝叶所在的地方。
路上空闲的偶尔,净涪佛身会察看一下杨元觉那边的情况。
但杨元觉还在梦境中沉睡,久久没有清醒过来,甚至连一点梦醒的迹象都没有。
要知道,杨元觉这一觉可是在他给出那套使用于景浩界的阵禁之后就开始了的。从那时候一直睡到现下,期间足有三四个月的功夫,竟愣就是连个清醒的意识都没有,看得净涪佛身都有些跳眉。
不过因为杨元觉早有前言在先,净涪佛身也就没有叫醒他,由得他睡。
杨元觉这边一直沉睡不醒,净涪本尊和左天行那边倒是进展颇快。不过是三四个月的功夫而已,他们竟就已经将杨元觉交出去的那一张总清单上缺少的天材地宝给集齐了。
净涪佛身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惊了一下,难得地追问了一遍:‘真的?你们那边动作居然这么顺利?’
净涪本尊倒是完全不在意,他答道:‘事实就是这样的没错’
他似乎知道净涪佛身在担心些什么,便给他数了一遍。
‘那些东西,安元和手上也有一两样,他给补上了。左天行那边也拿到了不少,你知道的,比起我们来,左天行的交游更广阔。有他的那些道友在,他就算一直没有离开过混沌岛屿,补上的缺口也不小。’
净涪佛身也点了头。
确实,左天行那边的朋友也不少。他们给补上些缺口也是正常的。
但问题是......
‘就算是这样,清单上的材料也还是不够啊。’
净涪本尊道:‘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那边又送了一批东西过来。’
净涪佛身听了这句话,也在顷刻间小小地皱了一下眉头,‘反抗无执童子联盟?’
‘无执童子不是在和他们火拼着呢吗?他们竟然还能觑着空子将东西送出来给我们?’
‘不单能。’净涪本尊语气淡淡,‘他们送过来的东西还正是我们这边缺少的东西。’
净涪佛身一时沉默了下来。
净涪本尊也没说话。
半响后,净涪佛身才道:‘看来他们那边的状况也不怎么样嘛。’
若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真有能在对抗无执童子的时候,还注意到净涪他们这边的状况,更还极其顺手地将他们需要的东西送到他们手上来的实力,反抗无执童子联盟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还是这样的情况。
有那样的一份实力,无执童子又怎么可能在联盟虎视眈眈的情况下逍遥那么多年?
要知道,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可真的是恨死无执童子了的。
净涪本尊道:‘我检查过,他们送来的东西品质上乘,没有任何问题。’
‘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
‘或许有。’净涪本尊难得地给出了一个不怎么确定的答案,‘但我没发现。’
净涪佛身考虑了一下,又道:‘等东西送回来之后,我会先将它们供到佛前。’
净涪本尊也道:‘可以。’
这本来也是净涪本尊的意图。
虽然他们与反抗无执童子联盟拥有同一个敌人,看似天然站立在盟友的位置上,但他们双方就只有过一次交流,连共识都没有彻底达成,就别说什么奢侈的信任了。
更何况,谁又知道那些东西会不会被无执童子又或是其他什么人动了什么手脚。为周全计,还是得再检查检查。
既然要查验东西,那还有什么地方,是比佛更偏向于景浩界的呢?
当然,道门那边的三清祖师还是能的。可问题是,左天行他不在景浩界里啊。
达成共识之后,净涪本尊就要断开联络。不过在断开联络之前,净涪本尊还是提醒了一句,‘安元和会在最近出发前往景浩界。’
净涪佛身点头应声,‘知道了,我会做好准备的。’
断去联络之后,净涪本尊回身望向混沌岛屿之外悬浮着的那一柄来自鸿闻界的巨剑。
安元和此时就在那一柄巨剑上。
他应该正在做最后的查验。
距离净涪本尊不远处的左天行也忍不住分神抬头望着那柄巨剑。
皇甫成站在人群里,看了看左天行,又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入那一片茫茫的虚空之中。
可惜皇甫成的修为还是太微弱了,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的视线望见那一柄巨剑,更别说是看见那柄巨剑上的安元和了。
皇甫成坚持了很久,但在他眼睛泛红之前,他还是低下头来,继续用软帕一点点地擦拭他的宝剑。
安元和不知道,也不如何在乎那些来自各处的目光。
他拿着从净涪本尊那里得来的清单仔仔细细地跟手上的实物对比查看过,直到确认无误之后,才将那些天材地宝一一归拢,一件件地摆放入他手上拿着的一个剑缀里。
是的,安元和没将东西收入他的储物戒指,或是其他的储物器具,而是放入了他宝剑上缀着的那一个剑缀。
很少有人知道,安元和宝剑上的剑缀——那个缀在殷红丝绦中央的玉珠——其实也是一个储物器具。
这是一个只有他、杨元觉和净涪三人才知道的秘密。
安元和将真正需要送到景浩界那边的天材地宝送入剑缀,这是一件相当浩大的工程。饶是安元和,也花费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完全结束了这一份工作。不过安元和忙完这一段之后,却也没有停下来,而是另外又摆出了一个个专门用来封存天材地宝的玉匣子,又仔细认真地将它们送入其他的储物器具里。
一套一套的,这些玉匣子,安元和摆了足有三套。
但哪怕这个数目已经足够扰乱旁人耳目,安元和还是不怎么满意。事实上,如果不是资源缺乏时间紧迫,安元和还想再多备上几套,万一事有不谐,安元和将一套东西抛出去,作强送的姿态,应该还是能够给他争取一下抽身时间的。
将这些储物器具一一收起的时候,安元和又抽出自己的宝剑拿在面前细看得一阵。
他凝望着手中宝剑,手指一寸寸抚过剑身,静静感受着剑身冷凝的触感与火热的战意。
半响后,宝剑剑身无声归入剑鞘。
安元和提了宝剑,缓步走出了鸿闻界这一柄巨大的剑器中。
因为早已与鸿闻界的其他修士报备过,所以这一回安元和离开,完全没有通知过其他人,自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剑器,走入混沌海中。
可这一段时间以来,景浩界、左天行和净涪佛身的事情几乎传遍了混沌岛屿附近左右,鸿闻界这些大修士又如何没有听说过这些事情?
所以安元和这么一动,那些来自鸿闻界的大修士便也就都知道了。
有人张目遥望,直等到安元和的背影完全脱出他们的视野,才慢慢地将目光收回来;有人则只低头忙活自己的事情,什么表示也没有,仿佛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件事情。
就在安元和走入混沌海的时候,混沌岛屿中的净涪本尊心有所感,睁开眼睛看了混沌岛屿之外的无边混沌一眼,回身望向了侧旁。
随着他目光投落,他侧旁原本空无一人的位置上,有一个小小的木傀儡在慢慢地变大、变大,直到它的身量和常人无异,才停下了变化。
这个木傀儡做工尤其精致,比起净涪本尊曾经使用过的最粗陋的木傀儡可精细了不知几百倍。与净涪本尊耗费在它身上的精气神形成对比的,当然就是这一个木傀儡的战斗力。
哪怕没有净涪本尊在侧旁加持,这一个木傀儡最少也能发挥出净涪本尊五成的力量。
即便只有五成,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助力。甚至如果这张牌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翻开,它或许还能成为翻盘的后手。
净涪本尊打量过这个木傀儡一眼,目光梭巡过它如同活人一样的五官、身体,略一点头,伸出手去,虚虚往上抬起。
他那手掌上原本空无一物,但随着他的手掌一寸寸往常,却也有一缕金色的佛光慢慢汇聚。
到得那只手掌托到胸前的时候,那缕汇聚过来的金色佛光倏然一抖,竟在顷刻间凝成了一尊虚淡的金身佛陀。
佛陀那眉、那眼,恰正就是净涪佛身在识海中显化的模样。
净涪佛身心有所觉,于行途中停了一下脚步,在原地默然站定。
他合掌胸前,眉眼低垂,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响在景浩界中,响在净涪佛身自己的心间,也响在净涪本尊的耳边。
却正是净涪本尊掌上的那一尊金色佛陀在那同一时间,合掌低唱了那么一声佛号。
‘有劳。’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没多说什么。
但他不说话,却有动作。
净涪本尊手掌上的那一尊虚淡金身佛陀竟似活人一般站起身来,一步步踏在虚空上,走到那一个几如活人的木傀儡面前,走入它的眉心。
一抹金色的佛光就这样没入了木傀儡的眉心。
到得那一抹金色完全消失,那木傀儡始终闭合的眼睑却动了动,然后猛地抬起,露出一双莹润有光的眼睛。
这尊木傀儡眨了眨眼睛,也不理会自己身上那原本只是刻出简单纹路的僧袍正在以一种非同寻常的速度变化作僧衣僧袍模样,站起身与净涪本尊拜了一拜。
净涪本尊也是回了一礼。
礼见过后,木傀儡也不搭话,转身就走,追着安元和的脚步走入了茫茫混沌海中去了。
木傀儡离开之后,景浩界中的净涪佛身就又开始迈动脚步,继续往前行进。
安元和、净涪的动作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无执童子。
是的,旁人以为的正陷在车轮战中苦斗的无执童子其实远没有外人猜测的那般危险,人家根本就还有闲工夫、闲心情关注景浩界和混沌岛屿那边的动作。
无执童子的目光在混沌岛屿和混沌海中转圜过几回,但最后却停在了景浩界中的净涪佛身身上。
他久久凝望着这一个净涪,心中思考着一个问题。
这一个净涪,会不会是他的突破缺口?
景浩界的这一个净涪实力降到了最低,他分出去了大半的力量,真正能够护持自身的,少之又少,如果这个时候他下重手,该是有一定的可能能够达成所愿的。
毕竟他这会儿也没想要这个净涪的命不是?既然是这样,西天那边就不会出手,便连净涪自己,也不会与他拼死。
有回園的余地,也就有突破的可能......
无执童子凝望着景浩界中的净涪佛身,心中念头几番转换,最后就只余下一个最强烈的想法在心头来回激荡。
他有一个想法。
无执童子坐在黑莲莲台上,脸色板得死紧,眼睛里却透着疯狂。
这样姿态的无执童子毫不意外地引起了天魔主的注意,他也真如无执童子所愿地往景浩界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见那个正在路上行走的年轻比丘。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