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鹤唳(1 / 1)

郑媱抬目一看,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穿着甲胄,腰间悬着一柄剑,年纪轻轻的,身姿颀长,轮廓清瘦。他冲她喊了一声“郑娘子。”

她疑惑。

那男子为她解惑说:“我叫钟桓,是相爷的近卫。曾参与救下郑娘子,因而识得郑娘子。”

“哦......”郑媱不想再开口。

钟桓道:“郑娘子是要摘杏花吗?我来帮郑娘子吧。”

“不用。”

钟桓跟她套近乎道:“没事,我以前常帮春溪摘,知道摘什么样的,郑娘子是想摘来做香包吗?”钟桓说:“杏花香包宁神安息,春溪以前为我做过,我一直带在身上。”

她一愣:“不,不做香包,做糕点。”

“啊?做糕点?我,我也会我也会我也会,我也会摘。”钟桓并不给她竹篓,伸手去了头顶乱揪了几把扔进去......

竹篓很快被塞满,钟桓提着满满的竹篓冲郑媱摇晃,摇得花瓣簌簌撒了出来:“郑娘子,摘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春溪让你来的?”

“啊?”钟桓即刻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春溪被卫夫人叫去了,她让我来帮郑娘子摘杏花。”

郑媱狐疑地抿了抿唇,转身跟他一起往回走。

不料,刚绕过池子,竟迎面撞上了那一男一女。

郑媱匆忙转身。钟桓还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曲伯尧,被曲伯尧狠狠一瞪,才赶紧转身对郑媱压低了声音道:“郑娘子,好像走错了,是——那条路!我们快过去吧。”说完,拽着郑媱的袖子走了。

阮绣芸亦是怔愣无比,她从前与郑姝交好,经常出入相国府,自然认得郑媱,她惊讶地回头看向曲伯尧:“我怎么觉得那个女人生得像郑媱?”

“她是春溪,”他笑说,“钟桓心仪的丫头。”

还未走远,她听得清晰。

阮绣芸怔怔地盯着郑媱的背影,敛回目光,若有所思:“也对,郑媱就是还活着,也不会瘦成那个样子。”继而忿忿不平地对他道:“也不过来行个礼,你就是这样纵容下人的吗?”

黄昏,天边暗压压的乌云抖落下一场暮雨,潇潇冷雨夹着被打掉的梨花扑进门,春溪俯趴在案上呼呼大睡,郑媱慢慢铺开一方绣帕,拿出石黛在上边开始描绘,绘着绘着忽然出神。她想起郑府被抄那日,母亲质问她是不是苟活时那失望的脸色,心中不由生出撕裂般的痛苦和愧疚。

她并不是想苟活,只是想着媛媛还太小,什么都不知道,情急时说出好死不如活着、忍辱才能负重的话是想先救了媛媛。事实上,她当时哪里有勇气忍辱负重呢!

预感那阔别三年的人会来,打算见他最后一面托他救下媛媛再殉节,不料他来了却说要接她入宫,不经思考她信以为真,万念俱灰,再也拉不下脸来求他救了媛媛,拔簪抵住脖颈威胁,更不料自己一举一动其实如他所料正中他要救她的圈套……

如今忆起,方觉自己前后的行为可笑,自己最后一分尊严都被她自己挥耗殆尽了。既然苟活了下来,那就继续苟活下去吧。

帘外,狂风骤雨肆虐着半树残花,郑媱依稀看见梨花树下,母亲一个人在时光隧道里踽踽穿行,还是那日殉节时所穿的衣裳,激动地欲站起来,忽然自眼帘裂下千仞鸿沟,疾风一卷便将母亲的身影卷得杳无踪迹可觅。

郑媱眼角酸涩,闭了目,使劲地揉,终于才回过神来,匆匆收起手中绘制了一半的地形图,站起身去闭门,即将阖住时发现正对着自己的那扇月形石门边上有一只乌靴。

她缩了缩瞳孔,唇角勾出一丝讥诮,砰然一声送上门。

那人走出来,俯下腰捡起马鞭,伫立半月形石门处观望。

栉风沐雨,鬓面如洗。

风不停,雨霖霖......

三月中旬,新帝公孙戾御驾亲幸虎吟台观诸军呈百戏,后妃文武百官相随。

虎吟台在盛都西南城郊的蟠龙山,横跨在蟠龙山天堑之上,高耸入云。台下激流滚滚,如一条青白的蛟龙从峡谷深处涌来,排天蔽空,波光摇落日,怒涛卷霜雪。若乘巨槎自峡谷之上漂流时仰视之,可观虎口贲张、气吞山河之势,因而世人又谓虎吟台为“帝王台”。

虽是帝王台,可此前历届帝王在位时登台次数屈指可数,更不会为演场军戏而登台观望,只因登上如此高耸入云的“帝王台”已艰辛备至,文官后妃乘舆亦觉颠簸目眩、摇摇欲坠。可舟车劳顿的众人即使有冲天的怨气也万万不敢发乎面。

新帝公孙戾尚武,即位短短数月便下诏大修武备。此次诸军呈百戏,将有百余支精锐御前列阵呈技。

虎吟台中设御幄,支九龙戏珠仪仗,旁支凤伞,为后妃设有雅卧。公孙戾巍坐御幄中,仪卫排开分立二侧,后妃软卧却空空如也,中宫如今后位空悬,公孙戾原配夫人、左相顾长渊之女顾氏福薄,还是秦王妃时便过逝,公孙戾登基后追赠顾氏为贞静皇后。此行携有一宠姬,不料那宠姬登虎吟台后身体抱恙,未能列席,其余嫔御身份太低没有资格。

御幄之下,坐大曌国左右二相,二相之下设六部尚书之座。左右两侧分别为:

左:左相顾长渊,礼部尚书李丛鹤,吏部尚书冯荐之,工部尚书杜昌宴;

右:右相曲伯尧,户部尚书阮明晖,兵部尚书窦巍,刑部尚书张耀宗。

先帝在位时,只设相国一人,时任相国者乃郑崇枢。公孙戾登基后,杀郑崇枢,换六部尚书,除了阮明晖,其余尚书皆是新上任者,公孙戾为分权而废除相国,分设左右二相,相互牵制。大曌国以左为尊,左相权力应高于右相,设座时,右相之位应低于左相,但不知是礼部的人有意为之还是一时疏漏,竟齐平二相之位。

众人看在眼里,纷纷腹议:左右二相,如今已然分庭抗礼。细细一揣,如今的相权确有渐渐往右|倾斜之势。

六部尚书之下,为武将设座,武将之下为其他文官。

没有公孙氏其他王侯爵位的人出席,因与公孙戾异母同父的兄弟多或被诛、或被贬、或被徙。先帝生有九子,长子出生即夭。

次子衍,因生母蒋充衣身份低微,至今未封王,衍亦不喜朝堂,只做一闲人、四处游山玩水、放浪形骸,常为人忽略。

三子勋为前太子,郭皇后出,帝位之争中败,割喉自裁;

四子戾,母姜贵嫔,三夫人之一,戾热衷军阵行伍,立下赫赫战功,及冠时受封秦王,后承帝位,即为今日新帝;

五子羽,郭皇后出,最受先帝宠爱,出生即获封魏王,羽精五音六艺,风流俊美,虽与太子一母同胞却不参政事,生平无劣迹,新帝登基不久却“犯事”,被谪为西平郡王。

八子烈,母梁贵妃,三夫人之一,帝位之争中烈助太子,太子事败连坐被诛。

九子绩,母阴贵人,三夫人之一,绩及冠时获封赵王,至诚至孝,又为避祸,自请为先帝守皇陵。

十二子佑,母阴贵人,佑出类拔萃,亦热衷军伍,未入先太子阵营,但被新帝流徙琼州。

十五子嘉,母傅昭华,为先帝殉葬,母去后不幸染上天花,月余便薨,年仅六岁。

出席的还有一人亦备受瞩目,那便是长公主公孙瑛,先帝胞妹,先帝生前对长公主信任有加,公孙戾登基后亦对这位姑母尊敬备至,赐长公主凤座于御幄之侧。

百戏初上

蟠龙山深处寺庙内杳杳传来报时的钟磬声,数十击鼓大汉抱着大鼓各成两队从三面疾疾趋入虎吟台,激昂的鼓声一起,很快入云破天。

复有两列士卒扛着大曌国白龙旗,翻着筋斗旋风跳跃舞入场内,摆出“偃龙阵”、“入林阵”、“捞月阵”、“流云阵”等奇异阵法,一番招舞劲摇,再迅速退入击鼓大汉后,高举白龙旗屹立如山而不动。

鼓声低迷入尘,陡然拨地弹起,三千精骑手执长|枪争驰入场,循着鼓声缓疾变幻列阵,铎声动天震地......精骑退场后,依次有武卒呈棹刀、靶射、雉尾、剑戟、阔斧、长戈献技,或独舞、或对搏击杀......

斜阳日暮,有鹤唳于九皋。

虎吟台上搏杀仍在继续,台上二人戎装加身,掣马持枪搏杀,几个回合下来仍无法分出胜负,此时,双方又夹紧马腹,举起长|枪再次往对方冲去,一格一挡,马匹冲过而错开。不料,一方趁对方不备突然拨转马头,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回马枪,对方弃枪在地,被挑下马背。

台上众人鼓掌叫好,那马背上的胜者缓缓遛着马四下颔首,抬头时霍然扬鞭狠狠抽向马腹,烈马躁起,高高抬起前蹄仰天狂嘶,落地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御帷横冲而去。

仪卫尖啸嘶喝:“护驾——快护驾——”

公孙戾从御幄中奋起,侧身后倒,一手抓起御案金樽掷去马蹄,一手捉住那穿刺过来的长|枪,面色一凛,狠狠一旋,烈马嘶叫着前蹄跪地,那马背上的人飞身堕下,吐血不止,即刻被俘。

众臣心惊胆寒,一个个恭眉顺目,齐唰唰跪于阶下,大气不敢呼。

“窦巍!”寂静中忽闻公孙戾一声暴喝,金樽里酒水瑟瑟发颤。

兵部尚书窦巍战战兢兢地爬出来,不迭磕头:“臣......臣......陛下,陛下饶命!”

“此人可是你得力部下?”

“此人确是臣部下,可是,可是此人,此人方才行刺分明是早有预谋、相机行事......”窦巍磕头如捣蒜,磕得头破血流:“背后必有主使,臣,臣不是背后主使啊陛下!”

公孙戾面如冰冻,视线一一扫过跪地的众臣,落于曲伯尧身上,与其他众臣无异,那人亦是恭顺无比。公孙戾命百官平身,排立两列,传令带上刺客,当面举证。

行刺的男子被带至,由两名侍卫制服于地,他缓缓抬眸看了曲伯尧一眼,扫向离他不远的窦巍,神色自若地看向公孙戾道:“此事与窦大人无关,我之所以敢行刺,是得了右相的指使!”

百官皆惊异地将目光扫向曲伯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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