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厉大喜,一探柳逐霓鼻息,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吸,再伸手去探吴曦鼻息时,吴曦双目紧闭,凝住呼吸。
萧厉为人也当真郑重,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随手取出一根金针,在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若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非颤动不可。柳逐霓真的已死,吴曦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做为锐敏之处,亦是绝无反应。
萧厉这才站起身来笑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药,岂不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了自己的性命。”
萧厉急于找那册黄道的遗著,眼见火摺将要烧尽,便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和烛芯相碰,心念一动:“这枝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
见烛台下放着半截点过的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遗著,齐声喜呼。
萧厉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拾起。凑到烛火旁翻书一看,只见密密写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的极为简略。
原来黄道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个“毒圣”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
萧厉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萧厉自是大失所望。
一转身间,只见身边两名弟子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是诡异。萧厉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这……这蜡烛……”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他知道幸亏在进门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毒性一时才不致侵入脏腑,但双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吴曦事先却给柳逐霓喂了抵御毒性的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那两人慢慢软倒,眼见萧厉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跌跌撞撞冲出门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发狂的野兽呼叫一般。
吴曦身旁躺着三具尸首,一个是聪明绝顶的柳逐霓,两个是萧厉的弟子。大厅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此刻的吴曦只想好好大哭一场。
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眼前漆黑一团。心想:“柳姑娘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萧厉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剧毒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
她早已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是毒圣黄道的孙女,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来杀死这两个人替自己报仇。
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爷爷是怎样的人,不知她为什么不姓黄,不知她为什么要跟黄道前辈学了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
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
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
突然之间,吴曦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
他将柳逐霓和韩世祯的尸身搬到后院。心想:“两人尸身上都沾着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了。
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大坑,把那对死去的弟子也葬了。
眼见日光西斜,回到厢房,但见柳逐霓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刘统勋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不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
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粘上三绺长须,扬长出门。他一路向南追踪萧厉。这日中午,在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来。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四位武官。吴曦心想:“这四人现在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
可是那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紧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纳闷。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进来。
那人一进饭铺,吴曦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探萧厉的踪迹,追寻而来,查知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个镇上的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
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银子没有?”
萧厉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
萧厉一走进饭铺,当先那武官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门人大会之中,柳逐霓口喷毒烟,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刘统勋在酒水中下毒,刘统勋等却认定是这“毒圣黄道”做了手脚。
因此刘统勋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交代了二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一行人,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首黄道”。
这时众武官眼见萧厉双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欢,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势,命他不可作声。
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这儿来啊?”
先前那武官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柜,你生意好?”
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
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一名武官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大夫搭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萧厉的桌旁。
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萧厉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那武官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东。“
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萧厉身旁。
萧厉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四人满嘴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
一名武官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
萧厉知道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那武官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
萧厉道:“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却是谁也没瞧出来。
可是他号称“毒圣黄道”,众武官虽然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便将自己一杯酒和萧厉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萧厉没法瞧见。吴曦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
他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那武官笑道:“请啊,请啊,大家干了这杯!”
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干杯!”
只见萧厉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吴曦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萧厉这般情状,心中忽生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