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1 / 1)

萧成麟毫无防备突然在这个包厢里遇到自己的妹夫——此刻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口中和顾长钧亲热寒暄着,心里却未免慌乱起来。

自己之所以放下北平的一切追妹妹到上海要把她连夜带回去,就是唯恐时间长了会被顾家人知道。想着尽快把她弄回去死死看住了,自己妹妹制造的这又一个丑闻说不定也就被遮瞒了过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本他一直以为应该还在中央航校的顾长钧竟然从天而降般地这样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萧成麟想让手下把萧德音赶紧带走,趁着没被妹夫发现前——但回过头时,发现迟了。

妹妹已经出现在了包厢门口。

……

萧梦鸿听到萧成麟的说话声,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时,人已经被那个随从押了过来。

她停在包厢门口,被动地对上对面男人扫向自己的目光,心里也随之也明白了。

里头这个身穿军部制服的男人,应该就是萧德音的丈夫了。

……

与自己从前经由梦境的惊鸿一瞥而留下的印象一样,面前的这个男人面容英俊,身条笔直,身上带着他所从事职业的特有的挺拔与英伟气质。

但除了英伟,这个男人的气质里,还散发出了显而易见的冷淡和凉薄。

他生就一双狭长凤目,形状非常好看,眼尾线条微微上挑,完美呼应了两道剑眉。

这样一双眼,如果生在女子脸上,当明眸善睐,摄取人心。

但长在他的脸上,配上过于挺的鼻,略薄的双唇,难免就令人生出怯于亲近的阴柔与凉薄感。

这种凉薄,凭了萧梦鸿的第一感,出自这个人的骨血深处。

他应该一向就是如此,而非仅仅是因为此刻,遇到了自己这个他显然十分厌恶的妻子。

……

萧梦鸿刚和顾长钧短暂对视了一眼,立刻就垂下眼眸,视线落到了地面。

或许,就是因为丈夫身上的这种冷淡和凉薄,才会令萧德音无法在婚姻里得到想要的,继而做出原本不该做的那些事吧?

萧梦鸿垂下眼眸的时候,下意识地这样想道。

……

顾长钧收回扫向妻子的目光,改而看向还若无其事和自己寒暄的大舅子,依然坐在座椅里,纹丝不动,只略微扯了扯嘴角,算是对大舅子方才那一番热情寒暄的回应。

“我和德音……”

萧成麟此时也没心情计较来自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夫的无礼和傲慢,回头看了妹妹一眼,心里迅速转动着念头,想着如何迅速圆场才能解释自己妹妹这会儿会出现在火车上的事实。

“长钧,看到德音有点惊讶吧?”萧成麟打了个哈哈,“她前些天一直在家里,父母怕她闷,正好我来上海,也不是办什么正事儿,顺便就带了德音来散散心,正准备回北平呢。怎么这么巧你也在?什么时候离了航校的啊?”

空军从陆军部独立出来正式建制还没几年,航校更是如此。顾长钧是经过层层选拔后首批赴美留学的飞行员之一,当时他十八岁,两年后以优秀成绩毕业回国,不久就奉父母之命和有婚约的萧德音结婚。婚后他也没经常留在北平,时常外出执行任务。尤其是三年前中央航校成立后,他一年里至少有一半时间都不在家。

最近这两个月,因为空军部正在筹备建立航校分校,萧成麟听说他人都在航校那边。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了个正着。

……

“刚前几天回的。”

顾长钧终于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笑了笑,视线再次扫向萧梦鸿。

萧梦鸿还戴着帽,以遮掩包裹伤处的纱布。但还是有一截纱布露在帽檐外。

顾长钧看了眼露出来的纱布。

“德音,”他忽然叫妻子的名,声音竟异常柔和。

“你们不是要包厢吗?进来吧。我不但可以把包厢让给你和你哥哥,我还要送你一件礼物。”

萧梦鸿抬眼迅速瞟了他一下。

他正望着她,唇角微微上翘。那双狭长凤目里也含着浅浅笑意。

如果不是知道他和萧德音的实际关系,就在这一刻,萧梦鸿差点会觉得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丈夫。

在他含笑目光的盯视下,萧梦鸿觉得自己两边胳膊突然起了一片细细的鸡皮疙瘩,极力忍住了才没去揉。

放在包厢角落的那只大袋子,刚才原本已经停止了蠕动。但此刻,里头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忽然又动了起来,重新发出奇怪的含含糊糊的沉闷声音。

萧梦鸿看了一眼袋子,心里突地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长钧,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萧成麟也注意到了袋子,搭讪着问道。

顾长钧微微一笑,走到了袋子前。

脚上皮靴后跟在包厢地板上发出清晰的落地之声。

他蹲了下去,开始解捆住袋子口的那根绳子,抽掉绳子,提起口袋抖了抖,只见一个五花大绑、嘴里塞满破布的年轻男人就从口袋里滚了出来。

萧梦鸿一呆。

萧成麟脸色更是突变。

“丁白秋!”

他瞪大眼睛望着地上那个男人,失声叫了起来。

……

这男子正是丁白秋。

丁白秋是个画家,算有才华。

但怀才而不遇,自古以来就是许多才子的悲哀。

丁白秋也逃不出这个魔咒。

他是三年前来北平的。原本雄心万丈,想要在北平一鸣惊人扬名立万。屡屡受挫之后,无奈受雇于一间著名的画廊,画给人捉刀的署名画。虽然不至于三餐不继,但对于丁白秋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耻辱和失败。

画廊出入的客人,非富则贵。

丁白秋就是在画廊里认识萧德音的。

两人相识于一年之前。

他给萧德音画了一副非常完美的肖像油画。

萧德音本身也工于绘画,但只学传统国画。接触画室后,渐渐对西方油画起了兴趣。

一来出于兴致,二来,也是为了打发时间,丁白秋就这样成了她的老师。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丁白秋自然知道萧德音。

北平高官陆家的儿媳妇,年轻、貌美、北平文化圈里著名的才女。

他很快暗中迷恋上了这个高贵的少妇。在两人渐渐熟悉,得知萧德音的丈夫时常不在北平,夫妻聚少离多,而萧德音显然闺中寂寞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也并不是没有机会得到这个原本他只能仰望的女子。

他幻想着自己能抚慰她的闺中寂寞,而这个美丽的高贵少妇也能成为自己的红颜知己。

怀才不遇的穷困艺术家遇上了沙龙里懂得欣赏艺术并且富于同情心的美丽寂寞贵妇,两人继而结下情缘,百年之后,当年的穷困艺术家功名成就,而后人在追忆录里提及这段情缘,便也成了一段佳话。

这种来自西方世界的关于艺术家生平轶事的风流桥段,他非常熟悉,并且在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暗暗期盼过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所以虽然知道这是在玩火,但丁白秋还是抑制不住内心那种热烈蓬勃的渴盼和倾慕,开始想方设法暗中追求她。

萧德音很快就坠入了情网。

她是一个感情敏感而丰富的女子——许多文学艺术方面的才女大抵都是如此。

在结婚之前,她期待自己未来的丈夫应当与她志趣相投,心有灵犀,二人晨起观花,日落赏月。

但遵照父母之命结婚后,丈夫顾长钧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虽然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在外人面前,举手投足也充满绅士风度,被社交圈戏称为穿军装的绅士。但萧德音很快就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表象。

顾长钧并不像他外在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真正的绅士。

绅士大约只是他的习惯表象而已。

真正的他生性冷漠,沉默寡言。娶了萧德音这么一个美丽的妻子,即便是在新婚时,他仿佛也没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他对她的世界不大过问,也不大关心,总是忙碌于自己的事。即便婚后第二年她怀了孕,后来不慎摔了一跤落了胎,他回来也只是安慰了下她而已,并没有过多的柔情表现。

萧德音内心的失望可想而知。

后来,夫妻经常连着三两个月不得见面也是司空见惯。结婚几年之后,有时候面对突然归家的丈夫,萧德音甚至会感到对方如同只是个熟悉了彼此身体的陌生人而已。

就是这样的情况之下,她遇到了丁白秋。很快发现,自己和这个年轻的画家竟然如此谈得来。

他知道她想什么。懂她的一切。温柔而体贴,浪漫而多情。

就像一片干涸了许久的心田,忽然遇到天降甘霖。

她无法抑制地爱上了这个丈夫之外的男人。

……

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他们开始频频私会,陷入了热恋。

和北平富贵圈里不少表面看似风光,实则手头并不宽裕的大家族少妇不同,萧德音不缺钱。

在她的暗中资助下,很快,丁白秋就开了自己的画室。除此,萧德音利用自己在北平文化圈的名气,也成功地将丁白秋介绍了进去。

丁白秋本身确实有点才气,现在有了门路,名气很快就响亮了。他的事业开始起色。

他朝他的理想迈进了一个大步。

但是丁白秋渐渐也开始感到并不满足。

在他的设想里,灵与肉的结合才是艺术家和贵妇人的相处模式。

但是萧德音却和他一开始想的有点不一样。

萧家书香门第,祖父及曾祖都是前清有名的官员。到了现在,萧家家主萧德音的父亲也依然崇尚儒学,反对西化。

萧德音虽然堕入了他织就的情网,但在正统教育下长大的她,从本质上说,依然很保守。

她拒绝了他要给自己画人体肖像的请求,在他求欢时,更是表示,她其实对自己的现状感到内心非常不安。

她说自己爱他,想和他共度一生,所以现在更不能轻易就和他发生关系。

她想在自己离婚,和丁白秋正式结成夫妻后,再把完整的自己完全地奉献给他。

丁白秋对此虽然感到失望,但也无可奈何,打算耐下性子慢慢地来。总有一天,他能把这个美丽的贵妇人给彻底弄到手。

但是事情的发展,却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

原本他以为,萧德音说要离婚和自己结婚,不过是想想而已。毕竟,以她的家世,无论是娘家还是夫家,都绝不可能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

所以起先他也没在意。

他没想到的是,萧德音竟然来真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半年之后,两人交往的传言渐渐开始在社交圈传播。有一天,萧德音神情激动地跑了过来找他,说自己已经向夫家提出了离婚的要求。

她的公公顾彦宗是司法部总长,据说很快有望升任国务总理。

这样的家庭里,儿媳妇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该会产生多大的震动?

丁白秋当场就惊呆了,好不容易才劝走情绪激动万分,哭泣着表示自己一定要抗争到底的萧德音,让她以后千万不要再提这个。

随后,他就陷入了巨大的惶恐里。

这样的萧德音,并不是他想要的。

厄运很快就降临了。

第二天,丁白秋的画室就被北平警局给封了,他人也被抓了进去,和流氓地痞关在一个监室里,天天挨打,半个月后,才终于被释放了出来。

这事是顾家还是萧家干的,丁白秋不大清楚。但他心里雪亮,这不过是他们给自己的一个小小警告而已。

如果他还敢再与萧德音往来,接下来等着他的,就绝不是简单的牢狱之灾了。

丁白秋惶恐如同丧家之犬,第二天就离开了北平逃到上海暂时落脚了下来。

……

这是发生在半年前的事了。

这半年里,丁白秋几度搬家,在渡过了起头那段惶惶然的难熬日子后,向北平的一个朋友偷偷打听消息,得知顾家已经把这事给按了下去,萧德音也很久没在社交场合露面,似乎风平浪静了,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为了谋生,他只能重新给画室捉刀,又兼职了一个给大学生教授西方美术的课程。

随后他遇到了一个来自北平的女学生。

女学生以前就知道他的名字,对他十分倾慕,更同情他现在的遭遇。两人很快就同居了。

然后,就是三天之前的那件事了。

已经消失了半年之久的萧德音竟然突然来了上海。经过打听,找到了他现在住的这个地方。

当时他正在替这个女学生画着人体画。听到萧德音的声音,惊慌的丁白秋用布盖上那副画,让女学生穿好衣服躲进床底,这才去开门。

萧德音进来后,精神就近乎崩溃,当场痛哭起来,说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自杀未遂,从家来逃了出来到这里来找他,请求他带着自己一道离开,远远脱离她原本的那个世界。

丁白秋自然不敢再染指于她。劝着时,萧德音无意发现了躲在床底的女学生,情绪激动万分,当场就拿了菜刀要砍丁白秋和那个女学生,厮打时,丁白秋把萧德音推倒,头撞到了桌角,萧德音当场倒在血泊里。

丁白秋当时以为她活不成了,惊惧万分,和女学生收拾了简单行装就仓皇逃跑。在上火车打算先去女学生的老家广州先躲躲风头时,在车站里,他被人从后一棍子打晕,随后人事不知,醒过来时,就发现自己被塞到了一条漆黑的袋子里,不知道被带去哪里。

刚才突然听到萧德音的名字,袋子里的他意识到不妙,下意识挣扎,突然就被人放了出来。

……

丁白秋认得萧德音的哥哥萧成麟。

那个顾家四公子,他虽然没见过面,但刚才他听到了对话。

人像皮球一样从袋子里滚出来后,他一眼看到面前那个用阴冷目光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年轻男子,心里就明白了。

这就是顾长钧,萧德音的丈夫。自己起先就是落到了他的手里。

……

丁白秋依然五花大绑地倒在包厢地板上,但面如土色,整个人如筛糠一样地颤抖起来。

……

萧成麟脸涨的通红,不复平日的斯文模样。

做梦也想不到,不但在这里遇到了自己妹夫,妹夫手边,居然还带着妹妹的情夫!

他对上顾长钧那双此刻看不透半点情绪的眼睛,心里顿时明白了过来。

妹妹私逃的消息,顾家不但已经知道了,而且,顾长钧还比他早一步地找了过来,抓到了给自己戴绿帽子的妻子的情夫。

现在终于明白了过来,之前那个指引他找到妹妹的电话,应该就是顾长钧叫人打的。

既然妻子背叛已经是社交圈公开的秘密,他故意让自己带着妹妹这样出现在他面前,或许就是为了给萧家带去更大的难堪。

萧成麟知道,这个他很想讨好的妹夫,对自己家其实一向并不怎么亲近,甚至是厌恶。

他愣怔了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冲上去一脚便狠狠踢在了丁白秋的身上。

他穿了双尖头皮鞋。

坚硬的皮鞋,毫不留情地踹踢在丁白秋的身上、头上。很快,丁白秋的头脸就绽开了血花,模样惨不忍睹。

“德音……救救我……”

堵在嘴里的那块布被踢的掉了出来,丁白秋呻-吟着,将绝望目光投向僵立在一边的萧梦鸿身上。

“贱种!我妹妹的名字也是你能叫你的!”

红了眼睛的萧成麟抬起一脚,重重就踹在丁白秋的头上。

丁白秋惨叫一声,血从额头破了的口子里涌了出来。

但是萧成麟并没有罢手,当着顾长钧的面,继续往死里的踢踹着他。

……

萧梦鸿脸色惨白,手脚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她从没见过这么惨烈而可怕的打人场面。

蜷缩在地上的丁白秋已经不是一个人,变成了一条任人宰割的死狗,或者说是沙袋。

地上到处是从他破裂了的皮肤里喷溅而出的血滴。

有几点,甚至溅到了她身上旗袍的袍角。

萧梦鸿战栗着,抬眼看向边上的顾长钧。

他就一直那么站着,双手松松地插在裤兜里,看着丁白秋在萧成麟的脚下呻-吟呼号,表情冷淡。

眼前正在发生的这血腥一切似乎和他丝毫没有关系。

觉察到她看自己。顾长钧瞥她一眼,目光跟着落到她的左手。在她已经摘去了结婚戒指的手指位置停留了两秒,随即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

……

殴打还在继续。

丁白秋现在已经翻着白眼,似乎失去了意识,四肢也开始抽搐。

萧梦鸿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脚步虚浮,有点站不稳的感觉。

她没法再在这个包厢里待下去了。

再多停留一秒,她生怕自己就要晕厥过去。

“德音,喜欢我送你的这件礼物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不疾不徐的声音,听起来还十分温柔。

萧梦鸿闭了闭眼。

“你们全都不是人。丁白秋不是,你们也不是。”

她说了一声,抬脚要走。

“丁白秋你这个贱种!叫你装死!你不是画家吗?我这就废了你的手,看你以后还怎么画画!”

身后忽然传来萧成麟喘着粗气、咬牙切齿的声音。

萧梦鸿忍不住再次回头。骇然看见萧成麟拿过摆在包厢桌面果盘里的一把锋利小刀,将丁白秋的右手拉过来踩住,对着拇指竟然就要切下去了。

萧梦鸿惊叫一声,呼吸一滞,眼前忽然发黑,站立不稳晕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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