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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强将许家那宾客关入犴狱,出来见周澈。
暮色渐重,院中幽暗。周澈叫庆锋先去厨中生火。
庆锋欲言又止,他嘴笨口拙,心忧许家此事,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末了,叹了口气,去到厨房。不多时,传来了“咔嚓、咔嚓”打响燧石的声响。周仓、裴元绍、韦强等人皆立在院子枣树下、围在周澈的身边,邢刚也出来了,都看着他。韦强问道:“澈君,许家那宾客如何处置?”
“先关着。”
“澈君适才与那许家那几人说,明天会亲去许家,此话当真么?”
周澈笑道:“我早前不就说过会亲自登门许家?我何时说过假话?又何必反复询问!”
“既如此,俺请与澈君同去。”
邢刚忙跟着说道:“俺也去!”
裴元绍、严伟彼此目视。老实说,裴元绍实不愿参合此事。许家虽远不及黄氏,但黄氏是他们的后台靠山,因为邢刚的缘故招惹这么一个敌人,实非其愿。不过想起周澈送给他儿子的那个环佩,又念及周澈一向对自家不错,裴元绍勉强开口说道:“俺也愿与澈君同去。”
严伟虽然利令智昏之下连黄氏都不怕,但在没有任何好处的情况下无缘无故得罪许家,他是十分不情愿的。
周澈将他们的表现一一扫在眼中,笑道:“今天操练完时,里民们要求明日继续操练,他们有这样的热情,只能鼓励、不能打击,当时已答应了。裴君、阿强,你二人分为前后队的队长,如果去了,谁来组织他们?……,你们不必去,我一人即可。”竟是要单刀赴会。
韦强久在亭中,熟悉本乡豪强,说道:“澈君,许家遣几个宾客来犯亭舍,可见其嚣张跋扈。君既扣其宾客在犴狱,明日怎能单身独去?若君独去,怕是会?”担忧会发生不测之事。
周澈哈哈一笑,说道:“我虽位卑,亦是一亭官长,乃是代表汉家朝廷。那许家纵然骄横,不过乡中民户。怎么?他还敢奈我何?阿强,你多虑了!阿刚之事,晚解决不如早解决。我意已决,明日一早就去。”
邢刚“扑通”跪倒在地,感动至极,要求道:“澈君!事因小人,怎能由澈君一人独去?千万请许小人同行。”
周澈把他扶起,好言宽慰,却只是不肯答应:“只是去趟许家,又不是入虎狼之穴。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般作态?起来,快些起来!”
裴元绍说道:“澈君有所不知。那许家自恃有黄氏为倚,称雄乡中。去年,乡中书佐算民,因给他家算多了一个奴婢,惹其恼怒,竟因此被他家宾客当街痛殴。最终不了了之。”奴婢的算钱,也即人头税,比良家子要多,但一个奴婢也多不了多少钱,算错了改正过来就是,却因此就被许家遣人殴打,这许家确实很过分。
韦强接口说道:“是呀。殴打官吏触犯法律,然而最后许家却能脱身事外,无人追究,甚至那乡佐还不得不肉袒上门道歉。这许家,虽只乡间民户,却非易与之辈。”
周澈的心态早已平静下来,从他决定亲自登许家门时,他就已经想得清楚了,说道:“若许家果胆大包天,便多你们去又有何用?”
见韦强、邢刚等还要劝,他晒然一笑,说道:“你们不必多言了,我自有把握!……,你只看许家那几个宾客,眼睁睁看着咱将他们头领扣押,无一人敢上前争夺,便可知许家不过纸老虎一只罢了。我身为亭部官长,职在击强除暴,一只纸老虎,何惧之有?”
“纸老虎?”
“真老虎虽千万人吾往矣,纸老虎虚张声势。”
……
周澈这边与诸人分说,许家那几个宾客狼狈鼠窜,回许家后,将铩羽而归的经过告与许家长子。许家长子怒气填膺:“区区贱役亭部,也敢如此横强?他说他明天要来?”
“是。”
侍奉在侧的一人插口说道:“横路非我乡亭,那亭部小吏便强狠横路,在乡亭毫无根基。我家威名,县乡何人不知?他便有豹子胆,又岂敢远横路、来我境内?借他十个胆子,料他明天也不敢来。……,少君,他说明天来,或是虚托之辞。”
许家的长子以为然,见院中夜色笼罩,“哼”了一声,说道:“今夜天晚。便等到明天,看他敢不敢来!以午时为限,若没等着他来,乃公便亲自去他舍中索人!瞧他还敢不敢有二话说!”
这许家长子姓许名阳,年有二十有六。汉承秦风,“家富子壮则出分”,孩子长大成年后就父子分家。许阳早就别立门户,自成一家,如今并不与其父同居。他虽生长富人之家,但自小不读书,专好交接本地游侠、豪杰,门下宾客多为远近乡中的无赖少年,跋扈本地,自比英雄。本地的亭长也不争气,时常被他呼喝如门下狗。他家在的亭乃乡治的所在,乡亭亭长尚且如此,又哪里瞧得上一二十里外的“横路亭”?
当夜,他气冲冲地睡下,寻了两个貌美的小婢,权来散火,折腾了一宿,觉得好像刚刚睡着,听到有人敲门。他朦胧睁开睡眼,屋内昏暗,天才刚亮,带着起床气,怒道:“谁?什么事?”
“少君,那个横路亭的家伙来了。”
“……?”许阳呆了片刻,意识渐渐清醒,在床上支起身,问门外,“挑衅的家伙来了?”
“正是。”
“嘿!好大胆子。他带了几人来?”
“单身独来。”
“单身独来?”许阳拍了拍脸颊,恍惚以为还在梦中,默然了会儿,呲牙笑起,“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翻身而起。侍寝的那两个女婢也醒了,见他起身,不顾早上冷凉,忙也跟着起来,怕他生气,来不及穿衣服,便就赤着身体拿了衣袍冠带过来,帮他穿戴。
“叫许甲、许乙过来!”
许甲、许乙都是他的族人。名为族人,实为佣奴。许阳与他父亲分家后,得了数百亩良田,家中杂务以及耕田、放债等事都是由他二人负责,乃是门下诸宾客的首领。
许阳装扮整齐,要出门时,又折回来,自墙角的兵器架上取下一柄长剑,插在腰中,推门而出。许甲、许乙两人已到,垂手立在门外。
“尔等知道了么?横路亭那个挑衅之人来了。”
“已听小奴说过。”
“现在何处?”
“未得少君命令,没有放他入门,现在宅院外等候。”
许阳分家后便搬出了自家的庄子,现在里中居住。一个小奴捧来铜盆,请他洗漱。他随便抹了两下脸,咬牙冷笑道:“昨晚咱们却都想错了,那家伙看来真是吃了豹子胆,居然敢独身前来!嘿嘿,这些日子我少出乡亭,看来周边亭舍已忘了我家的威风!”
“少君打算怎样?”
“将宾客、剑客们都叫起来,各带兵器,在院中站定,然后,‘请’那横路亭的入来。”
……
周澈言出必行,说一个人来就一个人来,拒绝了韦强、邢刚等人的请随。
昨晚吃过饭,韦强给他出了个主意,说就算因操练里民之事,他们不能跟随,至少给姜父说一下,或者直接去通知南凌、高佳波、高凯平、铁家兄弟诸人,叫上他们同去。彼辈皆乡中轻侠,料来许阳门下应与他们相识,也许可以好说话一点。退一步讲,即便许阳门下不肯给南凌等人脸面,有他们助阵,最少也能全身而退。
周澈一样拒绝了。
实话实说,他真没把许家放在眼里。而且,他不是鲁莽的人,也正如他自己的分析,若是此行有危险,当然不必单刀赴会,可他已算准了,许家再骄横,说的难听点,乡下的一个土财主而已,即便殴打过乡佐又如何?他与乡佐可不同!要说许家有胆子扣押他,乃至动手殴打、甚至杀了他,他万万不信。
既然如此,既然此行至多有惊无险,那为什么不把事情做得漂亮点,又何必再找别人帮手,空自让人小看?所以,他昨晚照常吃、照常睡,完全没有亭部诸人的坐不安席、辗转反侧。今早起来,在细细地安排过了今日的操练事后,独自骑马来了乡亭。
来之前,已问过邢刚道路咋走,倒也不虞走错地方。
进里门的时候,里监门多问了几句,知道他是来许家后,露出奇怪的神色。
原来,昨夜许家那几个宾客仓皇归来,接着许阳大发雷霆的事情,一夜之间已传遍了里中。本地里民们都已经知道横路亭有个亭部官长,半点不给许家面子,不但护着邢刚不放,而且还扣押了许家的一个领头宾客,并说今天会亲来登门。
里民们在听说后,大多数的反应与许阳一样,并不相信这个“横路亭的官长”会有这么大的胆量,皆以为多半是虚言大辞。
如果在横路亭,周澈有地利,或许不惧许家,但乡亭完全是许家的势力范围,他如来,岂不自投罗网么?也许要换个别的有名的刚强的官长,里民们或许还会信上一二。周澈初来,名声不显,这些里民们完全不了解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是不信他会说到做到。
而此时,看着周澈独自入得里中,那里监门在后头啧啧称奇:“自有许家来,头次见有如此胆大的亭部官长!”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时时辰虽早,但里中已有不少人来往,见一个陌生人牵马独来,都给以好奇的目光。当从里监门处传出来,原来这人就是横路亭的官长后,里民们的目光登时从好奇变成了惊奇。
在他们的视线中,周澈安之若素地来到许家门外。
..............
横路亭。
裴元绍、韦强、庆锋三人来到操练的场地,里民们多已到来,南凌、高佳波、高凯平、铁家兄弟等也都到了。看到只有他们三人来,南凌颇是奇怪,问道:“澈君呢?”从开始操练起,周澈只有早到、没有晚到。
裴元绍说道:“澈君去了乡亭,今儿来不了了。”
“乡亭?去乡亭作甚?”
周澈单身赴会,无论成败,用不了多久,这件事肯定就会传播开来,没有保密的必要。韦强简单地讲说了一遍原因。南凌转脸与佳波诸人对视一眼,蹙起眉头,说道:“澈君一人去了许家?”
“正是。”
“为何不告诉吾等?”
“澈君不愿劳烦诸位。”
高佳波、高凯平揪然不乐,说道:“吾辈推赤心与澈君,澈君却如此见外!”
南凌倒没有因此不开心,他略带忧虑,远望东北乡亭的方向,说道:“许家长子许阳,我久闻其名了。他招揽豪杰,聚集亡命,倚仗黄氏,自视甚高,在本乡横行无忌,上至乡中吏员、下到乡亭亭长,对他都无可奈何,只能纵之任之。澈君虽仁义宽容、名门子弟,但一则初来乍到,名声不显;二则那许阳是个粗鄙的人,恐怕就算知道了澈君的身份,也不会放在眼里。”
铁家兄弟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
周澈牵着马,在许家宅院外等了多时,两个带刀的褐衣宾客出来,把大门打开,立在台阶上,腆着肚子,昂着头,乜视道:“我家少君让你进来!”
此二人分开左右,站在门内两侧。
周澈牵马上阶。
左边那人暴喝道:“我许家贵门,不迎驽马之客!人进来,马留外边!”
许家宅院门外有几个拴马桩。周澈自将坐骑拴上,拍了拍马鞍,往在远处围观的里民们处看了眼,不动声色地重上台阶,晏然步入。
……
横路亭,操练场上。
南凌说道:“澈君有恩于阿翁,对吾辈亦赤诚相见。吾等明知澈君此行有险,若惜身不顾,则为不义。这样吧,佳波、凯平,大铁、小铁,你们叫齐人手,咱们现在就去乡亭!”
姜枫走后,其朋党皆以南凌为首,高氏兄弟、铁家兄弟大声应诺。
韦强拦住了他们,说道:“南君,澈君走前有交代,他说谁也不用去,只等他归来便是。”
“许阳蛮横,与吾辈不同,他不是讲道理的人。阿强,你就放心澈君独去?”
韦强也不放心,但相比不放心,他更服从周澈的命令,扯住南凌的衣袖,执意不肯他们去。
裴元绍出来打圆场,说道:“澈君早上去的,估摸时辰,现在该到了。想那许家虽然豪横,一时半刻也难为不了澈君;而如果事情办得顺利,午时前澈君就能回来。要不这样,咱们权且遵照澈君的吩咐,先不要去。等到午时,如果澈君还未归来,咱们再去。怎样?”
南凌拗不过韦强,裴元绍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得应了。
辰时末,里民们集合完毕,性子急的开始叫嚷请求分队,上场蹴鞠。
南凌等挂念周澈,想着可能一会儿要去乡亭,因此爱惜体力,都不肯上场。
裴元绍、韦强各从本队选出六人,由韦强为主裁判,裴元绍为副裁判,开始蹴鞠。
中场开球。一球踢出,双方十二人龙精虎猛,奔走抢夺,气氛立刻热闹起来。
……
周澈步入许家宅院内。
许家宅院有前后两进,前边一进住的都是宾客,此时奉了许阳的命令,悉数站出,皆带刀携弓,还有几个或执长矛、或拿铁戟,排成两个纵列,从大门口直站到二进的院门外。
这会儿阳光灿烂,映照在他们的身上,兵器反光、耀亮院中。
周澈略微停顿了下脚步,望着眼前情景,心道:“下马威么?”来的路上,他设想过几个许家可能会出现的反应,但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场景。不是因为出乎意料,而是因为太俗气。不过既然对方摆了出来,说不得,只好走一遍了。
还没开始走,听到一人叫道:“我许家贵门,不迎兵甲之客!”
这两个纵队共有十二个人,齐刷刷扭脸看他。有的骄傲,有的蔑视,有的杀气,有的冷笑。周澈平静地将佩刀从腰上取下,交给身边之人,摊开手,示意再无兵器。
许家的宾客们皆杀气腾腾,按刀对立,等他通过。
……
横路亭,操练场上。
蹴鞠的两队中,前队一人带球疾奔,负责防守他的后队队员尾随紧追,一边追赶,一边叫道:“何二!拦住他!拦住他!”叫“何二”的队员从前头阻击,两人前后夹攻,眼看带球的那人要被挤在中间,这人脚尖一挑,轻巧巧向外一跳,带着球跃出了包围。
前后阻击的那两个队员收不住脚,两人撞在一处,立脚不稳,摔滚地上,烟尘四起。
围观的里民们或高声咒骂,或欢声大作。
带球的队员急冲至对方球门前,又连避开两人阻截,把球踢入门口。饶是南凌等人无心在此,也忍不住喝彩。高甲笑道:“这人是谁?蹋得一脚好鞠!”
南凌摇了摇头。他们虽每次操练都来,但从没在意过寻常里民,直到此时,大部分的里民他们还都不认识。南凌注意到对面远处小土丘上立着一个青年男子,左顾右盼,似在找人,说道:“那不是文家幼子么?”
说话间,那文家幼子文博看到了他们,露出笑容,下了土丘,往这边走来。
……
周澈从两队许家宾客中走过,进入二院。
二院很大,楼阁亭榭。院门两边的抄手走廊上,几个奴婢捧着东西匆匆走过。两个穿着黑衣、戴着高冠的男子等在门内,见他进来,其中一个上下打量,问道:“尔即横路亭父?”
“是。”
“跟我们来吧。我家少君在堂中等你。”
这两人正是许甲、许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