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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七章(1 / 1)

没几里的路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又走了好一会儿,周澈才从前边骑士的人缝中看见护城河粼粼的波光。

越近城,百姓们越热情,他们发着欢呼,孩童被抱在大人的怀里,或骑坐在大人的肩头,好奇地看着他们的铠甲、坐骑、兵器,妇人和少女拿着吃食朝他们的身上抛去。有的骑士因为自豪,挺直胸膛,越是百姓欢呼越是目不斜视。有的骑士则笑嘻嘻的,眼睛在路边的大姑娘、小媳妇身上扫来扫去,如有人给他们投掷吃食便就接住,拿在手里,来者不拒,如碰上俊俏的妇人、少女免不了多看几眼。

快到护城河的时候,周澈瞧见道路右边的百姓们中站了一群女子,约有十七八个,其中一女子最为显目,因其个头最高,比众女高出了一头,如鹤立鸡群。

她精心地打扮过,妆容秀美,上着青襦,下着绿裙,长发拢至颈背部挽了一个松松的垂髻,正用左手在耳边抹发,袖子垂落,露出皓腕上的跳脱。路过的诸将、骑士们频频目注於她,有的骑马过去了,还忍不住回顾,但她没有理会这些目光,只是急切地在队伍中看来看去,像在找什么人,随着过去的骑士越来越多,她的目光逐渐转向后望。离她二十几步外,隔了四五个骑士,她看到了周澈,视线定格在了周澈的脸上。

她秀媚的脸上先是没有表情,继而轻启樱唇,露出了好似久别重逢,终於再次见到对方时发现对方安然无恙,因而总算放下心来的笑容。

随即,她的目光又急切地从周澈脸上移开,转去看他的身上,在看到周澈手臂上缠绕的伤布后,她捂住了嘴,再往下又看见了周澈腰腹部衣甲内露出的一点白色伤布,像是受了惊吓,身子猛往后仰了一下,但很快又站好了,再又把急切地目光重投到周澈的脸上。刚才,她是喜悦的笑容,这会儿,她是关切的目光。周澈随着队伍前行,到了她的前边,她的目光又变成了渴望。这渴望似水,如火,像是想与周澈说话,又似蕴藏着其它。周澈扭头看着她,在与她的对视中策马行过。

这个女子正是濯清。原来为了躲避汝南黄巾,她随夫君迁徙到了颍川。

周澈上个月在阳翟县外练兵时,她特地赶去观看,这次周澈凯旋,她又盛装打扮出来迎接。

周澈看出来她是专门出来迎接自己的,心弦轻轻一动,但却也说不清楚自己与她是什么关系。

他两人没说过太多的话,也没有单独相处过,大多是在路上遇到,然而莫名其妙的,两人的关系似变得暧昧。他还记得,在张直的鸿门宴上,濯清“救”过他一次。从杀戮的战场上归来,见到这样一个美人当然是一件快事,奈何因为亲兵的战死,周澈实在心情不好,没有对她过多的表示。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濯清脸上露出失望,目送他随着队伍渡过护城河,进入城中。

回入城中,皇甫嵩、朱儁、曹操、魏校尉等有颍川太守安顿,周澈因为担心汝南战事,在陪从他们去到太守府后即告辞离开,去了自家兵舍。颍川太守、皇甫嵩、朱儁知他有伤在身,没有留他。曹操、孙坚将他送出府门。

府门口,曹操笑道:“皓粼,你好好养伤,等过几天,我请你吃酒。”

周澈笑着点头道好。

曹操又对孙坚说道:“到时,司马也要来!”

歼灭波才一战中,曹操亲见了孙坚的猛鸷,有结交之心,知他与周澈交好,故顺水推舟地也邀请他去。孙坚不推辞,爽快应诺。

辞别曹操、孙坚,周澈、荀攸带上留在府外相候的王慧、周仓、方悦等人,驱骑前去度辽兵舍。

此时,出城迎接汉军凯旋的百姓络绎归家,在街上遇上周澈、荀攸等人,少不了又一番围迎。周澈礼貌谦和,微笑着迎对他们的热情。快到街角,路边窜出一个背剑之人。周仓、方悦等吓了一跳,嘡啷啷拔刀出鞘,急忙催马奔到周澈前边,护卫在他的左右。

众人定睛看去,窜出这人六尺身高,面容稚嫩,是个孺子。

方悦性子急躁,没好气地从马上跳下,揪住他,骂道:“乱窜什么!若是冲撞住了周君马匹,你吃罪得起么?”

这个孺子挣扎叫道:“我认得周君,我认得周君!我就是来找周君的!”

“你认得周君?”方悦扭头去看周澈。

周澈点点头,因为之前在练兵的时候见过,示意他把这个孺子放下,召手示意这孺子近前,笑问道:“你找我何事?”这个孺子乃是徐福,就是后来的徐庶。徐福不管不顾,扑到周澈马下,跪拜俯首,叫道:“我想从军!我想跟着周君去杀贼!”周澈不觉失笑,心道:“这就是徐庶么!”他这不是第一次来求着从军了,已是第三次了。前两次被自己亲兵推了。

周仓、方悦等人打量打量徐福尚未长成的个头,又瞧瞧他背上长长的铁剑,觉得有趣,纷纷嬉笑起来。

方悦走到俯首跪在地上的徐福身后,用脚踢了踢他撅起的屁股,嗤笑说道:“一个孺子也想从军?个子还没剑高,如何杀贼?且等你褪了黄毛,改了老鸭嗓,再来相求周君吧。”

徐福十五六岁,正是变音的年龄,确如方悦所说,是个公鸭嗓,但是闻得方悦此言后,徐福却勃然大怒,从地上跳起,怒视方悦,骂道:“你倒不是老鸭嗓,可你又能比我高多少?说我没剑高,你就有剑高了?”

方悦其实个子不高,七尺上下,被徐庶骂到短处,登时为之羞恼,伸手就要打他。周澈喝令制止,训斥道:“汝堂堂男儿丈夫,怎能与一孺子一般见识?”周澈令他站到一边儿去,抚须笑对徐福说道:“你尚未加冠,仍是个孺子,如何能上阵杀贼?”

“君能,我为何不能?我虽年少,也是个男儿丈夫!”

瞧着徐福这一副从市井轻侠处学来的故作豪气之嘴脸,哪里有后世传名的那个徐庶的风范?周澈几乎怀疑他是不是找错了人?就算找错了,周澈却也认了。因为后来周澈派人调查过,知他尽管年纪小小就学来了轻侠的脾气,常横行市中,但那只是少年的逆反炫耀,并没有做过什么不得了的坏事儿,他侍母极孝,本性不错。

周澈已经决定,不管他是不是日后的徐庶,都不会扔下他不管的。他笑道:“你说你是男儿丈夫,那你可知男儿丈夫之责?”

“杀贼报国,此即男儿丈夫之责。”

“说的不错,那我且再问你,杀贼报国是为了什么?”

徐福呆了一呆,重复周澈的话:“是为了什么?“

“对啊,是为了什么?”

“是、是、……,是为了上报君王,下安百姓。”

“然也。下安百姓是为了什么?”

“下安百姓是为了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不受兵灾。”

“说得对。那我且再问你,百姓是谁?”

“百姓是谁?”

“老弱妇孺算不算百姓?”

“当然算!”

“那么徐福,你是不是‘孺’?”

徐福没想到周澈会有这一问,愣住了:“这……”

“男儿丈夫杀贼是为了能使老弱妇孺不受兵灾,而你就是‘孺’。你既是‘孺’,又怎么做男儿丈夫呢?”

徐福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周澈笑道:“你且归家去,把我此问想清楚了再来找我!”策马绕过徐福欲行,又停下来,拿马鞭在徐福的头上点了两点,笑道:“你这个孺子,年龄不大,心思不少!今日将军凯旋,你不去城外找我,反在兵舍外等我。你就怎知我今天会回舍?我要是不回,你怎么办?”徐福昂首答道:“君若不回,我就明天再来!一日不见君,我就一日不罢休。”

“嘿嘿,倒是个有志气的孺子。你就别不罢休了!先把我的问题想通了,再来见我。”周澈策马从徐福身边驰过,周仓、荀攸等人随其后,方悦亦跳上马催马行,经过徐福时,他冲徐福扮了个鬼脸,嘲笑说道:“周君问你一个问题你就答不出,还想从军杀贼?哈哈。”

徐福气恼恼地看着方悦催马疾行过,张嘴欲骂,吃了一嘴马蹄带出的尘土。

周澈等人骑马转过营地。

灰尘散去,他灰头土脸地背着长剑立在街边,看着周澈等离去的方向,握住拳头,挥了一挥,像是对周澈说,又像是给自己鼓气,大声道:“君之问,我必能想出答案!等我想出了答案,君为贵人,可不能言而失信!”过往的行人看他这奇怪的举止,侧目而过。

……

到了兵舍门外,周澈对荀攸说道:“公达,你从我击贼,离家多日,汝父汝母定然挂念,今日凯旋,你回家去吧。见到汝父母,替我问个好。刚咱们进城时,我在城外迎咱们的百姓中看到了弟妹,她这会儿肯定在家等得急了!”

荀攸与他的妻子感情极好,分别这么多天,他也很想念其妻,辞别周澈前,他对周澈说道:“皓粼,这几天你就在舍中好好养伤。反正现在战事胶着。”

周澈颔首,说道:“好。”

等荀攸离去,方悦上前敲门,舍内有郡朝分派下来的苍头、奴婢。听到敲门声,苍头出来开门,见是周澈归来,忙拜倒相迎。周澈叫他起来,下马,把缰绳交给方悦,跨入门内。苍头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拍打尘土,追上周澈,说道:“将军,君妻来了。”

“吾妻来了?在哪里?”

“在后院。”

荀攸想念他的妻子,周澈也想袁薇。他和袁薇是正牌夫妻,成婚不到半年,他就被朝廷召去江东,接着又北上打鲜卑,现在又在阳翟抗击黄巾,倏忽转眼已是三四年过去了,戎马征战中,他没少想过他的这个娇妻,听到她来了,忙去后院。

入到后院,正屋里出来一个小妇人,容颜清丽,两颊红晕,见到周澈,眼露喜悦,随即看到了周澈臂上的伤布,又露惊容,但不管是喜悦还是惊忧,她都克制住了,没有立即上前,而是敛起袖子,盈盈下拜,说道:“‘鲂鱼赪尾,王室如燬’。夫君征战劳苦,今喜凯旋,贱妾恭迎。”

袁薇是前年八月和周澈结的婚,时年十八,如今已是二十有一,经过新婚的滋润,脸上渐褪去了少女的稚嫩,有了些妇人的容光,然而毕竟还是年少,如今挽着妇人的发髻,穿着妇人的衣裙,庄重行礼,落入周澈眼中既觉好笑又觉感动。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出自《诗经--汝坟》。《汝坟》写的是妻子喜其远征的丈夫归来的欢乐心情,此八字之意为:鲂鱼有着赤色的尾巴,就像王室被火烧了一样,意指国家有难,后边还有两句:“虽则如燬,父母孔迩”,“孔”意为“很”,“迩”意为“近”,意思就是说:国家虽然有难,但你回来了,父母离得很近了。“父母孔迩”,这一句说得很含蓄婉转,不说妻子想念丈夫,而是说能见到父母了,夫妻欢聚之乐也就意在言外了。

周澈少读诗书,知此八字之意,有心也回她一句《诗经》里的诗:“既见君子,其乐如何?”但知袁薇幼受家教,谨守妇礼,冒失说此调笑言语恐会唐突佳人,便将此句咽下,回拜说道:“我征战在外,不能照顾家中,苦了吾妻了。”

礼毕,两人站起。

周澈问道:“何时来的?”

袁薇答道:“前夜闻舞阳捷迅,知君将归郡,昨天早晨来的,下午到的。”

前晚听到的捷迅,昨天早上就动身来了,周澈甚是感动,埋怨她道:“贼乱方息,道路不靖,你一个妇人怎能行此长途?”

“不是妾一人来的,妾来时,有族中少年相送。”

“噢?人呢?”

“因舍中住不下,他们昨晚就回去了。”

隔壁侧屋里的人听到了院中动静,推门出来。

周澈转首看去,见是戚绣绣和黄莺儿。袁薇是“主母”,她来阳翟了,戚绣绣和黄莺儿自当跟从。戚绣绣看到周澈,还没等露出喜悦就看到了周澈的伤处,眼圈顿时红了,小跑过来,小心地触摸他的胳臂、胸腹,心疼地问道:“疼么?”周澈笑道:“都是轻伤,伤得不重,早就不疼了。”握住戚绣绣的手,为她擦去眼泪。

袁薇拘於礼节,忍了半晌了,这会儿见戚绣绣过去,忙也趁势走到近前,亦抚周澈伤处,不忍观看似的,只看了一眼,就忙把头扭开,说道:“夫君说贱妾受苦,夫君才是受苦了!”

“这点小伤算得什么?诶,你们别这样。见到我应该高兴才对,为何反而哭泣?男儿征战,哪有不受伤的呢?你们不知,在军中伤越多越得人崇仰,这次从我出征的将士,一大半都受的有伤。”说到此处,周澈想起了那个为他而死的亲兵,神色转为低落,叹了口气。

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说到伤心处,周澈不禁又伤感悲痛起来。往常回到家中或回到舍中,那亲兵必侍从左右,而今却再也看不到他了,触物伤情,泪水滴落。

戚绣绣见他伤痛,忙挽住他没有受伤的臂膀,像以往一样安慰他。

周澈收住泪水,强笑道:“眼见院中树案,不觉想起他在时。是我的不对,我刚才还说吾等相见应该高兴才对!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了。”

袁薇虽觉得那亲兵不错,但毕竟从未谋面,对他的阵亡没有太多伤感,说道:“他是为救君而阵亡的?”

“是。”周澈把亲兵阵亡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袁薇肃然起敬,说道:“以前贱妾只觉行伍之人粗朴,却未想到他如此忠烈。夫君,他既是为救君而死,君当照顾他的家人,不如把他的父母妻子接来汝南吧?他有子女么?”

“没有。”周澈说道,“我也正有此意。他是陈国人,家中除有老母、妻外,还有兄嫂,我明天就拍人去把他们全接来。这次阵亡的还有另外一个,我打算把他的父母妻子也接来。给他们买宅院土地奴婢,替阿偃、卓越养他们。你看如何?”

袁薇说道:“此二人忠烈尽职,正该厚养其家人。”

说办就办,周澈吩咐下此事,天已将晚,袁薇挽起袖子,和戚绣绣、黄莺儿去厨中给周澈做饭。前院的侍卫亲兵们则由舍中的苍头、奴婢伺候。

暮色深时,后院饭香。

袁薇做好了饭,放入食盒中,齐眉捧出,放到屋中案上,请周澈入席就餐。周澈叫她同坐就食,袁薇不肯,跪坐在周澈的手左,拿着箸匕,不时给他奉菜。两人不时抬起头看向对方,目光相对处,会心一笑。儒家讲究食不语,话虽不能说,笑足以传情。

……

饭后,两人在院中闲坐。周澈问起安成和家中的情形。

袁薇答道:“安成无恙,家中也无恙。”

“征战月半,总算平定了颍川贼兵,我得给家里写几封信。”

周澈携手袁薇去到屋中,点起烛火。

袁薇乖巧地取来笔墨纸砚,周澈展笔写信,共写了三封,一封给族老,一封给周仓之父周鼎,一封给桓玄。

信里差不多讲了平定波才、何曼的经过。又讲了亲兵的阵亡,最后说自己不日可能还会南下出征,如今颍川已定,勒令桓玄固守。

写罢了信,周澈放下笔,叫人来把信拿走,明天送去安成,伸了个懒腰,牵扯到腰腹间的伤势,抽了一口冷气。

袁薇忙扶他坐下,说道:“夫君的伤何时包扎的?需要换药么?”

周澈笑道:“昨日才刚换的药,今儿就不劳烦娘子了。”

“解开让妾看看。”

周澈解去外衣,露出上身。烛火映照下,袁薇看到他的臂上、胸上、腹部、两肋,伤痕累累,旧创四五处,新伤六处,心疼之极,在这没有外人,只有夫妻两人的闺房中,终於真情流露,每抚摸一处伤处便就洒下几滴清泪。

小别胜新婚,此夜本该春情满室,却因周澈之伤,两人只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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