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相见】外头有人,你走不掉。
王城里最好的酒楼,名叫山海居。
一取山珍海味在盘中,二取山南海北客盈门,寓意好,掌柜的更好。二十出头的年纪,白衣玉扇温润儒雅,满腹经纶谈吐不俗,还生得一副好相貌,桃花眼里时时刻刻都带笑。
如此一人坐在柜台后,哪里还愁没生意。莫说平时,即便是三伏天的正午,堂子里也依旧人声鼎沸。除了食客,还有七八个专程坐轿来的媒婆,穿着红戴着绿,眉飞色舞。毕竟这城里想嫁进山海居的姑娘不少,陆掌柜却只有一个,被别人抢了先可不成。
“我家二掌柜出远门了。”小二陪笑道,“不在店里。”
媒婆自然是不信的,回回都是这同一个理由,听多了耳根子都要长茧。于是一甩帕子,笑出满脸褶:“快去告诉陆掌柜的,画像我都带来了,这回的王家小姐啊,赛天仙!”
这话一出,其余媒婆也争着往前挤,生怕落后会吃亏。手中画轴胡乱搅在一起,险些戳瞎小二的眼睛。
“诸位,诸位!”小二赶紧躲开,苦着脸扯着嗓子喊,“大家先不要吵,静一静,我家二掌柜是真不在啊!”
“不在家,那是去了哪里?”媒婆问。
小二老老实实道:“去收账了,津水城。”
话音刚落,屋门便被“砰”一声大力推开,一人跌跌撞撞走了进来,虽是酷暑,身上却裹着一件厚重的毛皮斗篷,几缕黑发被汗水浸湿后贴在耳边,更显脸色苍白。
“二掌柜!”小二被吓了一跳,赶紧冲上去扶住他。
“啊哟!”媒婆也受惊不浅,“掌柜的这是怎么了?”
掌心传来一阵湿热,小二一愣,抬头刚欲开口,胳膊却被轻轻捏了一下。
“无妨。”陆追勉强笑笑,道,“路上染了风寒,有些发冷,睡一觉就没事了。”
人都这样了,再说媒也不合适。于是一众媒婆只好眼睁睁看着小二将人扶走,忍不住又感慨,到底还是得娶个媳妇啊,否则出门连个叮嘱要加衣的人都没有,可不得今天发烧,明天打摆。
陆追脚下如同踩了棉花,全靠旁人搀扶,方才勉强回了卧房。刚一进门,小二便带着哭腔道:“我这就去找大夫!”
“不必了。”陆追坐在椅子上,嗓子干哑,“替我拿些绷带与金疮药便是。”
“可……”小二看着自己满手的血,“那,那我去请大掌柜回来。”
“也别告诉大哥。”陆追将披风丢在一旁,一身白色锦衣已被染红了大半,左臂一道狰狞伤口皮肉外翻,看得人心里发憷。
小二急得直跺脚,转身跑出去替他寻药。
陆追嘴里咬着一条布巾,用剪刀一点点剪开衣袖,不多时便已满头冷汗。于是苦笑着摇摇头,看来还真是这两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竟会连这点小伤都受不了。
将伤口处理好后,陆追又让小二去后院烧了脏污的衣物,将地来回擦了整整三遍,直到房中再无一丝血腥气才罢休。
“可二掌柜吊着胳膊,大掌柜看到了如何能不问。”小二小心翼翼提醒。
“山上摔了,被马车撞了,理由总是有的,况且这几日宫里头的事情多,大哥未必会来这山海居。”陆追随手丢给他一锭银子,“今日辛苦你了。”
“二掌柜这是哪里话。”小二道,“那您先歇着,我去干活了。”
陆追往身后塞了个软垫,继续想此番遇袭之事。好端端走在路上,便从斜里冲出来一伙陌生人,武功路子诡异邪门,口口声声说要夺回圣女,还没等自己解释就举着刀乱砍,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从投奔朝暮崖开始,算起来已远离江湖数年,这回也只是骑着驴去津水城收个账,至于什么圣姑圣女,根本就连见都没见过。
无妄之灾啊,陆追揉揉脑门。
现在的武林中人,怎么都不讲道理。
然而更不讲道理的事情还在后头。
此后数月,山海居里隔三差五就会收到战帖——问他讨还先祖灵位的,镇教宝物的,银子,宝剑,一口锅,甚至还有个门派掌门丢了侍妾,也怒气冲冲写来一封信,十几页,恁长。
陆追:“……”
小二:“……”
陆追看着桌上那摞信函,头隐隐作痛。虽说这些人碍于大哥与温大人的面子,并未上酒楼闹事,但隔着信函也能看出其中愤怒,这么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更重要的是,自己这些年一直安安分分待在山海居,如何会跑去一个西北门派偷人家的炒菜大锅?
“大掌柜来了。”小二压低嗓门,从鼻子里往外挤字。
陆追回神,迅速将那些信丢进抽屉中。
山海居的大掌柜名叫赵越,数年前陆追在江南遇袭,亏得有他出手相救才保住一条命,两人平日里都是以兄弟相称。
“大哥。”陆追笑着站起来:“今日怎么有空来山海居。”
赵越将一封信放在桌上。
陆追:“……”
赵越开口便问:“你偷了衡山掌门的老娘?”
陆追:“……”
陆追道:“我没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赵越拉了张椅子坐在他对面。
眼看瞒不过,陆追只好将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胡闹,怎么不早些跟我说。”赵越不悦。
“我已经派人去查了。”陆追道,“只是尚无回信,想着有几分眉目之时,再告诉大哥也不晚。”
“明摆着是有人冒充你,在外头惹是生非。”赵越道,“会不会是你当年那个仇家?”
陆追点头:“十有八九。”
“搬回家住吧。”赵越道,“这酒楼里人来人往,不安全。”
陆追却叹气:“若当真是他,多年前的恩怨总要做个了结。此事大哥就莫要插手了,留给我自己解决便是。”
赵越看了他片刻,道:“也好,不过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朝暮崖的人,由不得外人欺负。”
陆追笑笑:“多谢。”
三日后,黄昏。
身上沉疴未愈,陆追经常会在此时药浴疗伤,房间里飘散着浅淡香味,阳光暖融融洒在肩上,街上的叫卖声与谈笑声飘进窗棂,世俗而又安宁。
屋门处传来细小声响。
陆追双手陡然握紧,却又很快就松开。
一把冰凉的匕首抵住咽喉,随即而来的是一声轻笑:“别来无恙啊,明玉公子。”
陆追缓缓睁开眼睛。
来人身材高大,黑发被随意束在脑后,扬起的唇角带着笑,眼底却透着残忍与阴冷,甚至有些血腥的杀戮意味。
陆追也道:“别来无恙。”
萧澜猛然俯身凑近,鼻尖几乎与他抵在一起。手中刀刃一转,白皙的脖颈处顷刻便留下一道血痕。
温热的液体沿着赤|裸前胸缓缓下滑,落在了依旧冒着热气的浴水中。
陆追并没有反抗。
“你还真是不怕死。”萧澜单手卡住他的脖子,眼神像是在欣赏猎物,“不更名不换姓,就这么堂而皇之来了王城开酒楼,生怕我会找不到?”
刀伤加上几乎要捏断骨头的力度,陆追眼前有些发黑,半天才吃力道:“总不能躲一辈子。”
“看来你是吃准了我此时不会杀你。”萧澜松开手,将他重重推回浴桶中。
陆追捂着脖子喘气。
“不过有一件事你怕是想错了,我不杀你,不光是因为红莲盏。”萧澜冷笑,“陈年恩怨若能一刀了结,如何能对得起我伏魂岭数十条冤魂。”
陆追道:“在杀我之前,不如先做笔交易?”
萧澜打量他:“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我的确不知红莲盏在何处。”陆追道,“不过十日前,我在王城遇到了一个人,像是……当年的陶夫人。”
萧澜神情僵了瞬间。
“只是容貌有些相像罢了。”陆追道,“只是既然大家都在王城,你不妨去看看,若是则皆大欢喜,若不是,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顶多一场空欢喜。”
萧澜握紧拳头,骨节隐隐作响。
“我不会拿此事胡言乱语。”陆追道,“城北的大收米油铺,距离这里不算远,现在应当还没关门。”
萧澜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陆追却又道:“先等等!”
萧澜:“……”
陆追建议:“你最好跳窗。”
萧澜皱眉。
陆追耐着性子解释:“外头有人,你走不掉的。”
萧澜心里摇头,伸手拉开屋门。莫说是这小小的山海居,即便是天王老子的大殿,他也从未将谁放在眼中过。
而走廊上果真满满当当,都是人。
萧澜:“……”
十几个穿着绸缎的媒婆挤在一起,体态丰腴笑容满面,嘴唇红得像是刚吃完人,伸手齐齐挥舞团扇与绣帕:“这位公子,可是陆掌柜的亲戚啊?”
阵阵脂粉香气迎面扑来,像是要将人淹没。
萧澜果断退回陆追房中,“哐当”一声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