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处可见的家用白色瓷盘,边角还磕了一个缺,被用来充当着实验用的培养皿。盘子里盛放着半块结晶状物体,在强光的直射下泛着微弱的浑黄色泽。
薛定梓一改平日嬉皮笑脸的不正经样子,眉头紧皱,神色有些凝重,显然已经进入了科研状态。他一手拿着一块不知从哪儿下下来的镜片,作临时的放大镜使用,另一手持着从指甲剪包中找出的镊子,小心地拨弄着那块半结晶状物体,试图从其中发现些许端倪。
这半块不规则晶体,正是林浩眼尖“虎口夺食”,从李舒海嘴里抢救出来的东西。
薛定梓对它非常重视,毕竟经他这段时间的投喂和观察,丧尸对血液的气味和热量的感知非常敏锐,人类尚且不知,但死亡时间超过一个小时的动物,任凭林浩怎么威胁,李舒海连碰都不会碰一下。
这样的李舒海,决计不会随便从地上捡东西往嘴里塞,更别提塞的还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可他不仅塞了,当林浩眼疾手快让他吐出来的时候,这块晶体已经只剩下一半,看晶体断裂处的缺口,另一半极有可能已经被他咬碎,咽了下去。
可李舒海没有半分吞咽硬物的不适,反而因为智商下降而对剩下那半块晶体表现出了明显的渴求。
这样的异常足以引起薛定梓的高度重视,属于科学家的敏锐直觉让他抓住了重点,立马实验了起来。
然而林浩对科研方面的东西可谓毫无兴趣,在薛定梓身边似模似样地观察了十来分钟,也没看出这块丑不拉几的“石头”有什么特别值得重视的,便有些躁动,从薛定梓的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回左边。倒是李舒海的目光格外炽热,他的身体虽然像只幼犬般,下意识尾随着能给予他亲切感受的林浩转来转去,眼睛却仿佛要黏在那枚小小的结晶上,蠢蠢欲动。
脑垂体受到刺激分泌出涎液,顺着李舒海有些腐坏的而露出的牙龈流下,缓缓垂落到地上。薛定梓有理由相信,若不是有林浩在这里镇着他,这只兽性明显超过人性的丧尸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过来,一巴掌拍开他,抢走这原本便属于他的食物。
被这样的一人一尸围绕着,薛定梓只觉得压力山大。兼之被他们的走动弄得烦躁不已,最终他忍无可忍,给他们分派了任务后,将一人一尸从他的临时“实验室”统统赶了出去。
看着某人如释重负的表情,匆匆带着一步三回头,满脸垂涎的丧尸离去,似乎生怕自己后悔将他喊回来观摩研究的样子,薛定梓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口气,生平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看走了眼,选择与这个人交底,就这么上了贼船。
“这家伙。”
虽然口中抱怨着,薛定梓的嘴角却又忍不住扬起几分笑容。
这些日子,虽然过得简陋,却的确是他近十年来过得最轻松愉悦的日子了。
薛定梓曾经觉得,能超越所有人,用智商碾压他们,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这样辉煌的人生才是他想要的。他喜欢万众瞩目,喜欢被崇敬,被艳羡,被仰望,所以被打落谷底的时候一度失去了人生目标,只是靠那一股仇恨苦苦支撑着,告诉自己誓有一天要夺回一切,让那些人统统付出代价。
可怨憎是种劳心劳力伤人伤己的东西,你可以借它激励自己,但却不能被它操控摆布。凭借玉石俱焚的复仇信念挣扎苟活无异于饮鸩止渴,要么他将在这泥沼间沉沦,彻底腐朽,要么他将一再隐忍,最终陷入疯狂与仇恨同归于尽。
他开始选择了帮助林浩,一个是因为两人曾有合作,比起傅良平,他更相信对方的人品,二则是对方展现出的身体素质及武力实在强大到不合理,已经隐隐超出了人类的身体极限,让他有些在意。不管是想要借助对方的武力庇佑自己,还是创造机会观察对方的特异之处,在对方众叛亲离之时给予恰当的帮助,将是最好的契机。
但这两点并不足以让如今的薛定梓义无反顾的站队。
不得不承认,薛定梓其实并不是个如外在那般随性洒脱的人,他向来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也许十几年前这是他性格的一部分,可过往的挫折让他竖起一道高墙,将身体中所有的直爽,善良抽离出来,做成面具,面具底下掩盖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脏,比玻璃更脆弱,钻石更坚硬。
所以直到林浩与李舒海古怪的战斗,让他隐约猜测出了李舒海的身份,薛定梓这才下定决心,拿出偷藏的那支肌肉松弛剂,向林浩示好。
毕竟京城圈子几乎都知道,李家一向与那群人不对付,若说还有什么人敢于保住自己,与那些人对抗。
非苏淮李家莫属。
薛定梓思维灵活,心思敏感纤细,逻辑清晰,作为一名科研人员,这曾经是他天然的优势,日后也将成为他最有利的武器。从在基地初见林浩开始,直到工厂前的暗示,昏倒后的治疗救助,包括林浩交付的信任在内,一切的一切都在顺着他的计划在发展。
——除了他自己的心。
在末世开始,社会秩序崩乱之时,薛定梓的第一反应便是觉得他的时机已然到来,是时候返京复仇了。而林浩和李舒海的出现只是他计划中的一个变数,帮他提前摆脱了傅良平一行的监控,并因为李舒海苏淮李家继承人的特殊身份,说不定能成为他接近那群人的跳板。
可是……
明明抱上了武力值爆棚的金大腿,甚至已经半只脚搭上了苏淮李家的线,他却没有那么坚定的想要报仇了。因为在这段时间内,他已经忍不住将这两人从能够提供帮助的大腿,归为了朋友。他甚至觉得,就这样和这一人一尸在一起凑合着过日子,一边隐居一边进行自己感兴趣的研究,要是研发出了疫苗就想个办法公布出去,即使不报仇也没什么了。
但正因为心态变了,他才更为害怕。那群人给他留下了太过深刻的恐惧,让他无时无刻不害怕他的朋友被他连累,落到那群人手中。
放下手中的镜片和镊子,薛定梓有些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掌心。
薛定梓的手非常漂亮,纤细修长,骨节分明,而这双手同样稳健,不论手中握着多么重要的实验成果,多么危险的锐器,化学试剂乃至病毒,它亦不会有半分颤抖。可如今,这双手却因为主人一星半点的回忆而止不住地痉挛着,冷汗一会儿便将掌心浸透。
明明外面依然艳阳高照,秋老虎甩着尾巴迟迟不肯退去,薛定梓却觉得四肢阵阵发凉,彻骨的寒意从尾椎弥漫到心间。
“李舒海!别藏了,交出来,我都看到了!”
灼热的夏风裹挟着林浩中气十足的大喝,翻越过实验室小小的窗口,为□□在外的冰冷皮肤带来些许暖意,也将薛定梓从回忆的噩梦中惊醒。
他下意识顺着窗口向外望去,看见林浩伸出手掌摊在丧尸面前,神色带着几分得意和促狭,却并不讨厌,像个发现了好友私藏小电影的少年。神色间少了几分警惕,多了几分熟悉和亲近。丧尸李舒海忸怩了半天,最终悄悄把右手背在了身后,不情不愿地伸出左手,向林浩展示他空荡荡掌心以示清白。
站在窗口的薛定梓忍不住扶额。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见识到那个冷酷严肃的军官如此傻白甜的一面。如今看着对方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做出小孩子似的动作,顶着一张干瘪而有少许腐烂的脸,露出少女般无辜纯洁的眼神,觉得眼睛有点辣。
果不其然,窗外的林浩也没能被这幅“惨不忍睹”的无辜表情成功戳到萌点,在对方敢怒不敢言的委屈眼神中,残忍的将李舒海的另一只手从身后拖出来,没收了他手中的东西。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林浩突然转过头来,正对上薛定梓的眼睛。他的表情一愣,随即弯了眉眼,露出爽朗的笑容,举起手中的塑料袋朝他摇晃着,阳光穿过半透明的白色塑料袋,其中似乎有什么小小的硬物滚动着。
也正是他转身展示战利品的一瞬间,错过了李舒海接下来的动作,和眼中一闪而过的红光。
远处的薛定梓倒是看得一清二楚。李舒海掌中的东西被收走的一瞬间,他的眼中一瞬间有些混乱浑浊,爪子下意识地向前勾了一下,似乎下意识想扑上去将东西夺回来,却又在被林浩发现前按捺住,重新蹲下一身来,泄愤般地将面前的土地刨的稀烂。
薛定梓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看李舒海的表现,丧尸攻击活物的习性和暴躁的性格还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他的行为心理,却又被某种模糊的记忆和习惯压制,阻止。他这样的表现其实并不太像病毒感染,反而更类似于神经疾病。
或许,这是一种新型的,精神性病毒?
半块不规则晶体依然在灯光下犯出浑浊而柔和的光芒,薛定梓盯着它有些出神,他直觉这块晶体将是Z病毒疫苗研究的一个重大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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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浩炫耀完战利品,心情不错地转过身来时,看到的就是李舒海面前大块大块的草皮被翻了起来,坑坑洼洼的像被狗啃过似的。他张了张口,不知是应该训斥李舒海不该这么做,还是该问问他原因。
最终他犹豫再三,考虑到李舒海如今的精神状况并不是太好,有些暴躁也是正常的,只要不袭击人类,有点其他的小问题也无伤大雅。林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李舒海的脊背表示安抚,并继续带着他挨个检查地上的丧尸动物。
罢了,全国最优秀的医药方面的科学家已经被他拐来了这里,只要李舒海的人还在他身边,没有死,总有一天他们会研制出疫苗,结束这个糟糕的世界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