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一生,待字闺中时,被家中父兄宠在掌心,性子天真而软弱。
江家人自然也知晓江氏的性子,原只想则一闲散世家子嫁了便是,孰料世事难料,彼时已经着手要反的元朔帝亲自向江父求亲,江父纵然心有担忧,也不得不把江氏嫁了过去,然后和自己的儿子开始更加拼命的为元朔帝在战场上卖命,让自家能再往上爬上一些,同时也能让自己那个傻女儿,能在夫家站得稳一些。
孰料江氏年轻时,也真真是运气不好。彼时的敬王作为元朔帝的嫡三子,倒真的是颇为看重江氏的娘家,因此就算江氏成亲几年,连生了两个小娘子后,肚子就一直没有动静,彼时的敬王也没有让庶长子出生,只是意外令一个胡姬有孕,诞下一个因血脉关系无论是男女都不会和继承权有关系的孩子。
江氏那时,以为自己可以这样的天真一辈子。
可惜,在她终于再次有孕,虽被大夫诊治说这一胎应该也是小娘子,但毕竟是双胎,江氏总觉,这样也好,只要她能生,迟早是能生出一个小郎君来。
然而世事终难料,谁也没有料到江氏的父兄会在战场上出事,江氏一门父子四人,死了三个,一个失踪,江氏的母亲闻得此事后卧床不起,整日以泪洗面。
江氏身怀六甲,正担忧不已时,就有人传出远在北地外的母亲嫂嫂和小侄儿病重,家中只有一个管不了事也不愿意管事的庶兄在,江氏心忧,只得去求了彼时还是反王的三子的敬王,尔后在敬王的默许下,不但是自己,还带着两个亲生女儿和一个自小养在她身边的庶女出城……
结果,这一出城,就是整整七年时间。
再到今日光景,江氏一女远嫁云南,虽贵为藩王妃,却数年不得一见;一女嫁给了不出仕的孟家子孙,如今虽有公主名分,那孟家十二郎,却一直没有做官;长子倒是也做了藩王,却同样是数载不得见,甚至现下,长子的族谱都已经改了,不能算是她的儿子;唯独幼子在她身边,然而幼子小小年纪,却要在这北地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但要护着自己,还要护着她;而她的那个一直不怎么喜欢的女儿谢若锦……却已经死了。
是被她的夫君害死的。
而她的女儿死了之后,甚至尸骨都不知去了何处,下葬时的那具尸体,也根本不是她的女儿。
江氏如今过了大半辈子,曾经将她千娇百宠的父母兄弟已然不在,唯一活下来的兄弟正在和自己的夫君打仗,她生了五个孩子,可是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已经被过继,两个数年不得相见,只有一个小儿子跟在她身边……
纵然仍旧是不够聪明,不够有心计,不够懂得护住自己的孩子,可是,江氏至少明白,怎么任由自己的孩子护住自己,然后尽量不给自己的孩子添乱。
只是,江氏是真的不够聪明,因此听到潋姨娘说郎君来了的时候,她还有些奇怪。
潋姨娘侍奉江氏也有十来年了,这些年她对江氏忠心,江氏对她生的两个女儿也好,远在昭地那一位也看在她的忠心的份上,对她两个女儿的事情也颇为上心,如今两个女儿渐渐长大,潋姨娘是不敢指望敬王给两个女儿安排一门好亲事,因此更是一门心思的对江氏好。
“妾已经使人去分别唤马姐姐和世子了。”潋姨娘低声道,“只是郎君已经过了月亮门,只怕很快就到。”
江氏怔了一会,才笑道:“无妨。”
打发了潋姨娘的两个逐渐长大的女儿退下,敬王就已经到了江氏的院中,见到了江氏。
夫妻二人已经有几年没有相见了。江氏除了站着正妻的位分不许旁人觊觎,正妻该做的其他事情,她却懒得沾染。敬王心中有大志向,加之根本不喜江氏,因此也不会来看江氏。
是以,夫妻二人再次相见,都愣了一下。
敬王沉默了一会,才记起自己才是王府的主人,大踏步进了房间。
江氏也没有行礼,只是坐在敬王下手,和敬王一起沉默着。
敬王到底是敬王,见江氏这如同死水一般的模样,皱了皱眉,却还是主动开口,说起了当初的夫妻之情,说起了他和江氏的几个儿女,说起了……他的志向。
“若本王大业能成,那么,云屏与阿念就是真真正正的公主,还有你养大的几个庶女,也都会一飞冲天。阿远是本王的嫡长子,待大业成后,本王定然会重新改了族谱,让阿远重新做本王的嫡长子,如此,将来本王百年之后,本王的一切,就都是阿远的了。”
说到此处,敬王甚至伸出手,放在了江氏养尊处优的手背上。
江氏愣了好一会,看向敬王。
敬王柔声道:“本王知晓这些年委屈你了,本王明日就会将马氏直接休了,如此,敬王府内,只有你一位真真正正的王妃。本王的嫡长子,只有阿远,将来的继承人,也只有阿远。如此,可好?你写信去告诉阿远,想来阿远也会高兴的。”
敬王显然也是知晓江氏一直以来的性子的,因此他才会说出这番话。毕竟,以他对江氏的了解,江氏显然没有脑子能够想明白他心中的那些弯弯绕绕,好糊弄极了。
可是江氏却是怔怔的看向敬王,忽然道:“那秋然呢?”
敬王顿了一顿,似是思索了一会,才道:“娘子更喜欢秋然?这样……也好。只是,就算是如此,本王还是需要娘子亲自写一封信与阿远,暂时稳住阿远,让阿远与本王联手,得到那个位置。如此,阿远毕竟是已经过继了,本王的嫡子,也就只剩下秋然一个。娘子到时候,也就能和本王一样得偿所愿了。”
敬王的这番话说罢,发觉江氏神色有异,正要细细查看,就听得外头动静,原来是小马氏与世子谢秋然一同到了。
敬王便看向了外头。
而江氏则是双手微微发颤,脑袋垂地很低很低,待到将她眸子里的挣扎和恨意都遮掩下了,江氏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敬王和她的幼子周旋。
谢秋然当然是不放心他这个阿娘和敬王单独在一起的。毕竟,敬王的打算,他也是能猜到一二,心知敬王是想要利用阿娘,然后将阿兄拉上贼船,为他效力。可是,且不提他这位父亲敬王根本就不喜他们兄弟二人,一心看重和培养着那个谢瑾然,就是阿兄已然过继,敬王正值壮年,府内府外的大夫都道敬王必是长寿之相,谢秋然就觉得,将来阿兄就算是被改了族谱,做了继承人,敬王也不会给阿兄好脸色看的。
与其如此,倒不如……阿兄还是自己反了的好。
谢秋然想到阿兄答应过自己的事情,心下激动,面上却不显,只是不肯离开。
江氏却温柔道:“秋然今日功课可做好了?你将来是要跟着你阿爹做大事的人,如今年岁小时,合该要将根基打实,功课切不可懈怠。若是没有完成,当立刻回去做完才是。”
谢秋然愣了一下,就见敬王轻拍了一下江氏的手,转头对着他慈爱的一笑,也让他回去做功课。
谢秋然还想留下,江氏和敬王却是一齐慈爱的劝说他离开,谢秋然纵然聪慧,但到底还是个才十来岁的孩子,又是晚辈,如何还有法子?只能有些晕乎乎的离开了。
离开前,他还看了小马氏和潋姨娘一眼。
二人对他轻轻点头。
可是在谢秋然离开后不久,二人也被江氏和敬王打发走了。
敬王与江氏是少年夫妻,江氏虽吃过苦,但后来就被养的极好,因此看起来倒也算是风韵犹存,敬王迟疑了一下,不知是年纪旧情,还是为了大业,倒也留了下来,美酒佳肴之后,就是结发夫妻间……一场多年未曾有的情.事。
江氏本就是柔.软没有主见的女子,期间也只问了敬王一句与正事有关的话。
“郎君,当真肯让秋然做您唯一的嫡子,做将来的……太子?”
敬王素来英武决断,却也从来看不起女子,尤其,江氏在他眼中更是一个愚蠢无知的一辈子最大的本事也就是生了几个有用的孩子而已的女子,因此许是酒醉,许是大意,许是因其他的缘故,敬王含糊的回了两句。
“唔,既若锦那个孽障说了是秋然,让秋然再做一次太子,也无甚不好。毕竟……瑾然身上到底留着奸贼马家的血……”
敬王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江氏平躺在床上,怔怔出神。
敬王的话她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连起来的话,她仿佛一个字都听不懂。
若锦,若锦。
敬王因何要唤她做孽障?因何又会让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死得那般凄惨?又因何连若锦的尸骨都不肯送回来?
江氏脑袋有些发晕,她并不能想通这些,可是,她能想明白,她的这位夫君,在曾经舍弃过他们母子,害死了她的女儿后,现下,更想要利用她的儿子,然后,再让她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江氏几乎是睁着眼睛到天亮的。
她想,护不住谢若锦,是她没用。可是,她不能再护不住她的两个儿子了。
昭地。
谢远收到北地传来的江氏和敬王的书信时,刚刚从战场上下来。
通草道:“信是三日前送来的,可是那时候战事吃紧,主公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因此就搁置了下来。”
谢远从前就吩咐过这些事情,因此便点了点头,先拆开江氏的信看了一遍,若有所思,又拿起敬王的信看了一遍,沉默下来。
通草很快又进了军帐,道:“主公,五郎那边送来消息了。”
这却是走得密信通道。原本那些都由侍奉在谢秋然身边的玉壶管着,现下谢远直接将这些交托给了谢秋然。
因此谢远猜测,这次来的密信除了谢秋然的亲笔信,就是细作整理的一些北地秘闻了。
只是打开之后,才发觉这次除了这些,还多了江氏的信。
谢远将这些东西全部看完之后,才终于长叹一声。
虽然不明白是何缘由,但是,江氏毕竟是他的生母。江氏问他要一些人手和权力……他却也不好不给。无论如何,以江氏的性子,大约也不会闹出甚么大事来。
不过……和敬王联手之事……
谢远往北面看了看。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如今粮食、人才、名声、军队和军需等,都已经准备好了,甚至他上台之后刷名望的东西也已然备下,高丽也已经是他的地盘了,但是,谢远原本想要让突厥分裂的事情,谢远虽一直和突厥打仗,却一直没有做成此事。
可惜时不待我,谢远忽然想,既然敬王想要和他联手,那么,何不就真的联手一次?
待到突厥分裂,内部大乱,再无暇无力和大庆朝为敌时,谢远也就能使人鼓动敬王南侵,而他自己,也能够真正举起“保君王,清君侧”的旗帜,一路带兵赶去长安城。
永和二年六月,突厥南袭,敬王谢玉衡与昭宁王谢远联手对抗突厥。
永和三年正月,突厥大败,俯首称臣。
同年三月,突厥正式划分为东西突厥以及数个中小部落。
谢远至此,终于得到了敬王的一部分信任,也终于没有了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