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天下起了蒙蒙细雨,如雾如烟晕湿万物。
江沅坐在窗前,看屋外飘摇的雨景,自那晚宋昱庭给她打过电话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
她的确不爱常郁青,也厌恶他的不择手段与阴晴不定,但她也不希望宋昱庭将常郁青逼到绝境,因为常郁青手里,还握着一样关键之物,他随时可以用来与宋昱庭鱼死网破。
她只能寄希望于宋昱庭的话不是真的,然而,这个想法在几天后逐步推翻。
常家的高官舅爷被纪委约谈后,同部门几个高官都被约谈了,政界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颇有风雨欲来之感。
常家内部不由紧张起来,不过这些年常家见了不少大风大浪,所以常家父子还在互相安慰。常郁青是这么说的:“爸,这反腐反贪每年不都得喊几次口号么,无非就是拉几个小喽啰走个过场……舅舅可是省级干部,随便什么人哪动得了他!”
常老爷子抽着闷烟点头,最后还是谨慎地说:“话是这么说,你还是把跟你舅舅从前的那些往来整理下……就怕到时候出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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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常家父子想着对策,而那边的宋氏大厦茶歇室,高管们一面喝着下午茶,一面也在谈论这一波的反腐倡廉行动。
陈秘书最是年轻,忍不住拍掌道:“听说市里几个作威作福的贪官都被盯上了,真是大快人心!”
一群人笑着称是,对于腐败,不止普通民众唾弃,真正有实力的商者也希望贸易平台更加公平透明。
张副总若有所思道:“这次常家的舅老爷也被约谈了,常氏经商这么多年,一半靠了当官的亲戚……若这些人倒台,如今走下坡路的常氏,只怕更不济了。”
另一个人道:“恐怕不止吧,常家这些年与他家舅老爷同气连枝……从前见不得人的灰色交易就不提了,单拿这次竞标的事来说,常家为了中标,送去的钱还少了?若这位舅老爷倒了,只要他供出常家,常家就完了!”
旋即有人反驳,“话是这么说,可常家那舅老爷从政多年,人脉根基非一般官员能比,我估计风头一过,他还是会雨过天晴……”
几人讨论不休,坐在上方一直低头喝咖啡的宋昱庭忽然抬起了头,就那么淡淡扫视一眼,便有一种无形的气场在激荡,茶歇室瞬时安静下来。
宋昱庭开口了,“这次他逃不掉。”
他话少,分量却不轻,口气里的笃定更是十拿九稳,下属们不由好奇,“您就这么肯定?从前他虽被纪委约谈不止一次,也没落马过啊?”
“省纪委未必能让他下台,可是……”宋昱庭抿了口咖啡,脸上缓慢呈现的,是一种全盘在握的神情。须臾他说了一句话,不重的语气却让所有人心头犹如擂鼓击过。
“中.央巡.视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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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昱庭的话没错,中.央巡.视组不出几日果然到了。
中央巡视组的雷厉风行绝非一般纪委能比,常家舅老爷为官这些年,作威作福利欲熏心,很快便被中央巡视组控制住,随之而来的,便是他的直系下属,裙带关系的各种人脉。
常家开始人心惶惶——巡视组虽然还没查到他们家,但真要查,他们逃不了。
常老爷子快急白了头发,又开始骂自家儿子,“前段时间我让你别老找你舅,你非去!现在可好,引火上身了!”
常老太太为儿子辩解,“郁青不也是想帮家里嘛!”见老头子还在骂,又道:“你还有脸怪我兄弟,当年你求他求少了?如今他出了事,你就当他是瘟疫!我告诉你,我这兄弟还算有良心,进去了牙关也是紧的,好歹没把常家供出来!”
常老爷子重重叹了一口气。
常老太太念叨了一阵子,见儿媳坐在一旁不说话,又将火撒在江沅身上,“就是因为你!你嫁来后我们家就不顺,郁青炒股赔钱,他爸做工程出人命,如今常家还落难……算命的说你天生霉运,果然没错……”
她越说越激动,“前段时间还敢骗我!我常家是养不活你吗,需要你去代课!丢人现眼……”
江沅起身上楼,刚嫁进门时婆婆的恶语她还会辩解,如今她不会了,因为她婆婆对她的偏见,是深埋在骨里的鄙夷,她干脆不理,由得她婆婆自讨没趣。
再说了,凡是有果必有因,常家不顺跟她有什么关系,常郁青哪是炒股赔钱,他是去澳门输了,一夜间赌红眼输了三亿,公公做工程出人命,那是欠薪不发,工人讨债跳楼死了……如今常家落难,若不是这些年的作孽,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然而变故突至,刚刚走到楼道口,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旋即就见一拨穿着制服的人大步跨进。
铿锵的步伐中,为首的男人将一份印字清楚的拘传证往常老爷子面前一亮,冷峻着脸说:“是常有德吧?我们是市检察院的,有个案件需要你接受我们的调查,跟我们走一趟吧。”
常家人怔在那,都明白该到的还是到了,而检察院的人已扣住了常老爷子,常郁青上前几步,原本想拦,可是目光掠过那一身肃气的制服男们,脚步不由退了回去,而常老太太则是根本不敢动,一家人眼睁睁瞧着老爷子被带走了。
老爷子被带走后,常郁青出了门,说是去找人想办法,而常老太太就一直在客厅坐立不安,从前对媳妇的泼辣全然不见,最后竟坐在沙发上抹起泪来。
天色渐渐暗下去,无边无际的夜幕笼罩了整个人间。江沅坐在房里,对于这么大的变故,不免也有些乱。她知道,公公这一去,多半是难回来了。
正凌乱着,手机突然嗡地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是宋昱庭的。
江沅的心一紧,想起几天前他打的那个电话,彼时他说的话,似乎在一步步验证。
最后,她接起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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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八点,左岸茶吧。
淅淅沥沥的秋雨没完没了下着,淋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像一行行蜿蜒的泪痕。室内灯光有些暗淡,轻柔的音乐充盈着小小的空间,低吟浅唱着婉转的情丝。
茶吧应该是被清过场,门口守着两排保镖,任何人都不能进入,而茶吧中央坐着一对相顾无言的男女。
终是男人开的口,“常太太终于肯出来一见了。”他话落,指指彼此曾光顾过无数次的茶饮店,轻车熟路问:“想喝点什么?”
他端坐在那,背脊笔直,简约衬衣笔挺西裤,衣袖上别着铂金袖扣,灯光下闪烁着低调的奢华,慢条斯理喝着点好的咖啡,谈笑自若,再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羞怯的少年。江沅静静看着他,仿佛是在感受他如今的蜕变,数秒钟后她回过神来,摇头道:“我不喝了,宋总有话就直说吧。”
宋昱庭拿着小勺不紧不慢搅着咖啡,醇厚的咖啡香盈满一室,“也没什么重要的话,只想让常太太陪我一起见证接下来的事。”他说着抽出一沓文件放在桌上,江沅扫了一眼,脸色微变。
宋昱庭淡淡笑着,“前些日子我不是说,常先生有牢狱之灾吗?现在常太太也看到了,中央巡视组来了,而我手里有大把证据,只要一个电话,常家父子就团聚了。”
江沅垂在大衣里的指尖拢了拢,似在克制自己的情绪,片刻后她说:“你不能这样。”
宋昱庭仍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为什么不能?”
他抬头看她,淡漠的表情眸里却又情绪激荡而起。而她沉默着,这个隐藏多年的秘密,她不知如何回答。
她低头看向自己腕间的表,滴滴答答的秒钟在小小的表盘里转着,一圈一分钟,再来一圈,又是一分钟……每次看时间的流走就像每夜撕日历的心情,在煎熬中严守着这七年所有伤口与秘密,用冷漠隐藏炽热,用绝情掩盖真心,忍辱负重,艰难前行。
最终她换了一个话题,大概是为了说服他,她的声音褪去了往常的清冷,有些温言细语的劝慰之意,“昱庭,你收手吧,你现在什么都有了,财富、地位、权力、女朋友……忘记过去,你会过得很好,别再跟常家纠缠,这对你未必是好事。”
宋昱庭有一霎的恍惚,似是为着这个好些年再没听过的称呼。过去热恋时,他常骑着车带她去河堤上兜风,她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背脊上,一声声唤他“昱庭,昱庭……”而他就应着她“沅沅,沅沅……”那时欢快的笑,洋溢着整个盛春的花香。
可是时光,崩析了一切。
宋昱庭敛住思绪,抿了一口咖啡,道:“所以常太太认为我现在过的很幸福?很美满?”
江沅默了默,道:“我希望是。”
宋昱庭慢慢笑起来,茶吧里光影的重叠中,眼里却有深深寂寥,“如果我说,我过得一点也不好呢?”
江沅不说话了,长睫覆盖住眼眸,垂下的指尖再次扣住掌心。
“常太太,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七年的每个日夜,每小时每分钟我都在恨,恨你当年的无情无义,恨常郁青的横刀夺爱,这种恨支撑我走到了今天,支撑我回来,堂堂正正站在你们面前,报复。”
他口吻清淡,可那些个恨字一句句从齿间蹦出来,像染了冰霜的利刃。而他手里晃着装常郁青证据的牛皮纸封,满满都是对手的各种罪状。
江沅表情依旧冷静,指尖却在掌心越扣越紧,她也盯着那个信封,说:“昱庭,就当我过去对不住你,你要报复,冲我来。”
“呵,就这么爱他?”宋昱庭嗤笑着,似乎在自嘲,笑声一声比一声高,听得久了,又有些悲凉。
须臾桌子发出砰地声响,就见宋昱庭猛地站起身,一掌打飞了桌上的牛皮纸封,信封里的零碎材料等文件飞散开来,在茶吧里飘洒如白色羽翼。
骤然凌乱的场景中,宋昱庭紧盯着江沅,仿佛苦苦维持的姿态再也坚持不住,有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绝望,他冷冷开口。
“常太太若肯陪我一夜春宵,我就考虑放常郁青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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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沅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家的,脑子乱成一片。
在茶吧听到宋昱庭那句话时,她本能涨红了脸,最后扭头离去。
回到家已是夜里九点,照她婆婆的性子,少不了又是指着鼻尖一顿骂。可这次却破天荒没有,她婆婆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光线幽幽暗暗的,江沅经过沙发时,常老太太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怪。
可江沅心绪烦乱,也没想那么多,换了鞋便上楼了。
进了房她接到季薇的电话,季薇也得知了常老爷子被带走的事,原本是想问问情况的,结果知道宋昱庭今晚约见的事后,惊的不行。
她的大嗓门快震破了话筒,“你说什么,那宋昱庭竟然让你陪他一夜……”
后面的春宵两字还没出口,江沅赶紧截住她的话,“你小点声。”
季薇压低声音:“这宋昱庭对你还有意思!绝对有!”
江沅道:“不管有没有,现在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季薇道:“可这段婚姻你根本就是被迫的,要不是常郁青那卑鄙小人,拿宋昱庭跟你家威逼胁迫,你怎么会嫁给他!”
顿了顿,她问:“江沅,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还爱宋昱庭?我看你俩那次见面时,你抓紧了手心!你这人面上总是冷清的模样,可小动作会出卖你,你见了宋昱庭就紧张得捏手心抓衣袖!”
江沅没答话。
季薇道:“就算你不愿直视这个问题,可过去的事你也得说清楚吧。当年没有你的牺牲,有宋昱庭现在的人上人?你为他受那么多罪,研究生不能读了不说,还被关在审讯室拷打几天!可人家半点也不知道,到头来还怪你爱慕虚荣!背着这黑锅这么多年,你是不是傻!”
江沅沉默下去,大抵是想起那些年不堪的经历。
她一沉默,季薇便敛住了话头,终归是心疼她,季薇说:“江沅,你别这么委屈自己,就算跟宋昱庭没可能,你也可以离开常郁青。你不爱他,常郁青也不见得有多在乎你,如今常家这样了,即便这次常郁青能逃过一劫,他也未必会对你好,不如趁早散了。”
“我也厌恶这种生活,可现在还不能。”江沅将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台历上,扫扫台历上的数字,“再等等,等我把一切办妥,我才能安心解脱。”
这话题有些沉重,季薇也默了一会,这才道:“你在等那件事吗?还有多久啊,到时我陪你一起去,那胡老太婆可不好对付。”顿了顿,感叹道:“不容易啊,马上第七个年头了。”
江沅翻翻日历,说:“还有十来天……这七年煎熬,终于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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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大抵是与季薇聊了太多,江沅想起了过去很多往事,翻来覆去睡不着,其中两样回忆最让她心惊,几乎都成了她的梦魇。
当年那陈旧的小旅馆,凶神恶煞的旅店老板嘴一张一合,不断咒骂羞辱,几人厮打开来,凌乱间矮凳的撞击下,旅店老板终于停止了谩骂……
潮湿的审讯室,她躺在冰冷的地上,一盆盆冷水浇到她身上,将晕过去的她泼醒,狰狞的男人们围着她吼道:“老实交代!还有没有同伙!”
……
常氏庭院冷风呼啸,穿过江沅辗转难眠的夜,抵达远在数里之外的宋氏办公大楼。
今夜的宋昱庭没像往常立在长廊上看照片,他站在露台上,端着一杯白兰地,寒风一阵阵掠过后,天又开始下起了细雨,而他淋在如丝雨中,并没有打伞。
张涛撑着伞走过来,他是夜半来送紧急文件的,见状问:“你怎么了?今晚去见她前还很高兴,眼下怎么又在这淋雨?”
停顿片刻,他问:“你刚才……真让人传话常家了?”
墨黑的伞面,像压在头顶的一朵云,将雨滴隔在了外面,伞下的宋昱庭压了压下巴。
张涛震惊地瞪大眼,“宋昱庭,我说你平日是最有理智的人,这回怎么这么不明智?这事要是传出去,还不知道人家怎么说!”
“我知道很蠢。”宋昱庭看着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下属兼好友,说:“可是大张,我等不及了。”
“我要一个结局,这七年,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不想再等,一秒钟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