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一声轻笑从宋延巳口中发出,声音极小,却还是惹得身边的人好奇回首。
宋延巳看着高台上的李晟,转眼碰上了那道好奇的目光,笑的一片璀璨,“修远兄,新帝威武而仁义,万民有福了。”
冯修远一愣,继而莞尔,“自是如此。”
至于江沅,她理所当然的躲在家里没敢出去,新皇登基,百官朝贺什么的,见过一次,第二次便不再稀奇,何况,前世的江沅还不仅见过,还经历过。
手里折了一枝寒梅,她裹着厚厚的棉袄在院里荡秋千,碧帆一边给她推着秋千,一边絮絮叨叨,“这么冷的天不好好呆在屋子里,非要在院里吹冷风。万一染了风寒咋办,小姐身子本来就弱……”听得江沅一个头两个大,心里直翻白眼。
府门口被她遣了小厮候着,只要圣旨一入府,她这边就能立刻奔过去,怕是父亲还没到堂屋,她就先在侧屋里躲好了,虽没资格和父兄母亲一起接旨,但是偷听一下也是可以的。
白了一眼碧帆,江元心中感叹,这个丫鬟,前世没觉着,今世怎的如此啰嗦。
江沅忘了,前世自己作姑娘时,不是绣花习字就是跟着母亲学习掌家,才学容貌样样不输,丫鬟们自然不敢在她面前多说些什么。之后她嫁了宋延巳,在将军府里主持中馈,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几个姬妾被她拿捏得的服帖,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然后,她从将军夫人成了一国的帝后,后宫前朝,力量盘根错节,她更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身边的丫鬟早就跟着她练的如同深秋的湖水,静的毫无波澜。人生的后几年更是大起大落,那些苦难,即便是在活泼的蒲草都被时光打磨成了坚硬的磐石。
她就这么坐在秋千上晃啊晃啊,绣花鞋悬在半空中。
夕阳微斜,前院刚报了父亲回来没多久,那边圣旨就下来了,一切都要比她想象的快得多,江沅觉得偷听这事自然要做的利索,便只带了罗暖一人。
朱船聪慧稳重,江沅留她看院子最放心,要是二姐来,朱船也有能力和她周旋,碧帆一惊一乍的,这种时刻江沅可不敢带她去,至于帐香,她嘴甜性子泼,十里八街的消息最多,江沅虽然不打算出门,但是也不见得不爱听八卦,故而一早就让她出府打探消息去了。
江沅这一行走的特别顺畅,江忠嗣和江夫人忙着接旨,没空搭理她,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让她偷偷地钻了空子。
侧屋内,江沅带着罗暖小心的伏在门帘后,罗暖不明白,这早晚都要知道的事儿,小姐怎么就这么急不可耐,非要偷听不可,看了眼一脸严肃,耳朵支的老高的江沅,她眨了眨眼睛,又把话咽到了肚子里。
宣纸的公公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江沅想了好久才恍悟,这不就是张显贵的干爹么。
想到张显贵,江沅伸手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忍不住有点眼红,以后她不进宫了,不知道显贵会跟哪个主子,不过显贵聪明又机灵,肯定讨夫人们喜欢,说不定也能命好的收个干儿子,老了有个人送终,再不济,也不会像上辈子一样,跟着她走到最后,临了连副尸骨都没留下。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张公公的声音拉回了江沅的思绪,她连忙屏住呼吸,把耳朵贴上了帘布。
“君积善醇朴,内德交修,孝友忠信,恭俭正直,嘉兹懿范,特赐尚书令,正从二品。其妻江周氏,容仪毓秀,恭谨俭约,性仁孝,多矜慈,是宜封赠夫人,正从二品,金笺甫贲,紫诰遥临。”
“谢陛下皇恩。”江忠嗣垂着头,带着妻儿朝着张公公拜了三拜,才双手接过圣旨。
张公公跟着淝安王这么多年,自然也是精明人,宣完旨,脸上立刻露了七分笑意,一双小眼睛挂在圆乎乎的脸盘上,看上去少了几分盛气凌人,弯腰拱手颇为和善,“杂家在这恭喜江大人了,如今圣上初登大宝,就对尚书令您青睐有加,日后定会官运亨通,到时,还望大人能记得杂家。”
“张公公此言差矣,今日辛苦公公走这一趟了。”江忠嗣虚扶了一下张让,巧妙地就着袖子往他手里放了两枚翡翠西瓜,这翡翠颜色青翠水头足,张让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是难得的上等货。
他虽是宦官,却也自认是个雅人,自然喜好也就有几分不同,平日里最爱捣鼓些个玉石翡翠什么的,江忠嗣着实是投了他的喜好,脸上的笑容也就难免多了几分真,他余光不露痕迹的扫过一侧的布帘,笑道,“这天大的喜事,怎能说辛苦,如今国泰民安,这再过些日子等这天暖和下来,陛下也该选妃了,到时杂家免不了又要带着喜事四处走动。”
江忠嗣面上不露声色,“自然,自然。”
江忠嗣这话既不表态也不推脱,到叫张让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转念一想,自个这话反正是说了,就当卖了他一个人情。江府的嫡小姐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岁,若是不想入宫,便早作打算,若是打算送进来,但凡有那么点聪慧,他倒也可以暗中照顾一把,“那杂家就先告退了。”
这厢一府衙的人浩浩荡荡的送着张让,那厢江沅却呆愣在了里屋中,罗暖以为她是担忧,便小心的拉了下江沅的衣袖,“小姐莫怕,大人定然不会送您入宫的。”
“嗯。”入宫这点她自然不担心,让她意外的是父亲的官职,怎么会是尚书令?表面看起来尚书令官拜二品,风光无限,可归根结底却是没了实权的,过手的无非是一些少府文书,看似明升,实为暗贬。
江沅小心的搅着垂腰间的青丝,前世父亲护驾有功,但并不得淝安王信任,李晟刚登基父亲就被遣派去了泗水,做了一方的都督,泗水偏僻民风彪悍,难以驯服,父亲却是御下的好手,短短几年就把一方的兵权都握在了自个手里,他训出的泗水军彪悍异常,之后更是在与卫国的横河之役中名声大噪。
天高皇帝远,当李晟惊觉父亲成了心腹大患时,为时已晚,再想调他入京才发现,整个泗水几乎是被他换上了一副铜墙铁壁,根本插不进去人,但凡去了新任都督,都会出现不小的暴_乱,每每都扰的李晟不厌其烦,直到驾崩都没歇了心思,也正是父亲的能耐,前世江沅才敢在临安横着走。
思及至此,江沅心里的石头才略微一放,暗贬就暗贬吧,只要不再如前世般拥兵自重,平顺一生,总不至于碍了宋延巳的眼,让他生了非杀不可的心思。
不知是不是江沅的重生打乱了命数,这世过得有些太不一样,充满了未知诡谲。李晟起兵途中被刺杀,她提前十年见到了孟习之,宋延巳不再是那个对她不屑一顾的骄傲儿郎,而江忠嗣也没有成为一方的大都督。
“中离。”辰阳宫内,李晟一身玄衣,袖口的蛟龙在祥云间穿梭,重紫色的外袍更衬得他棱角分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身上,他内心掩不住的欢喜,“本王从未想过有一天能登上这九五宝座。”
“您如今是陛下了。”宋延巳伫立在他的身侧,声音不急不缓,“这都是天命。”
“哈哈,好一个天命!”宋延巳的话显然取悦了李晟,他大笑出声,盯着宋延巳道,“如今右将军之位空缺,不知中离可有兴趣。”
宋延巳摇摇头,“微臣自小在陛下身前长大,又无多少功绩,初入朝堂就官拜中尉,已然是天大的恩典,右将军之位必然要有军威之人才可。”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小心了。”话虽这么说,但李晟显然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那中离可有什么想要的?”
宋延巳撩起衣摆,单膝跪下,他抬头对上李晟的眼神,“陛下待微臣极好,臣不求其它。”
“快快平身,朕跟你随便絮叨两句,怎地还跪上了。”李晟虚扶了下他的手肘,“今个你也忙了一天了,早些回府歇息吧。”
“微臣告退。”
他转身的一瞬间,李晟的笑意就凝在了嘴边。宋延巳算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年纪虽轻却心思深沉,做事却周全的紧,李晟打天下的时候也不止一次惊讶于宋延巳的智谋,可是,当自己坐在天子之位上,他的智慧才华却让他有些坐立难安。
这一切归根结底便是因为他无子,李晟自认不是个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君子,相反,他夫人姬妾如云,偏偏一连几个都是女儿。他也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登上王位,干脆让宋延巳尚了公主,一来可以断了他的仕途彻底收到自己手中,二来等到他将来有了儿子还少了一个心腹大患。
荆州一役中,宋延巳为他舍身挡剑,却彻底断了他这个心思,把一个一心为主的栋梁之才变成清闲驸马,这事若真办了,得寒了多少人的心啊。
他如今刚刚即位,最不能缺的,便是人心。
身后李晟目光深沉,宋延巳似乎不知,他踏出辰阳宫,眼光穿过阳光,扫过湛蓝的天空,宫门关上的一霎那,眼眸深处飞快的掠过一丝轻蔑,手指摩挲着垂在腰间的佩瑶,没有一丝纹路,平滑的如同一颗珠子,他忽然想到了那个狠辣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