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停驻在曲沃的消息传到陕州,陕虢的官员们坐不住了。虽然兵马使达奚抱晖以粮食分配不公为借口杀掉节帅张劝与他们无关,但是他们毕竟默认了达奚抱晖自立为留后的行为,如果换在承平之时,达奚抱晖的所作所为就是以下犯上的谋逆大罪,而他们这些官员沉默不语则难脱附逆之罪。眼下朝廷虽然没有发兵征讨,但这并不代表朝廷已经认可了达奚抱晖的地位,否则也没必要派一个观察使到陕虢来。虽然有传闻说朝廷派这个观察使到陕虢来是视察饥荒,调运江淮粮米赈灾,顺便了解一下达奚抱晖的能力,如果他确有能力治理陕虢,待将来立了功就正式授旌节。可谁不知道朝廷眼下正集中兵力平定李怀光和李希烈的叛乱,如果真为了安抚陕虢,朝廷就该正式下诏任命达奚抱晖为节帅。可朝廷偏偏既没有派兵征讨,也没有下诏任命达奚抱晖,而是先派一个观察使到陕虢来,到底是什么意图呢?没有了节帅,观察使就是目前陕虢镇职位最高的官员,理论上就是朝廷派来代掌陕虢军政大权的唯一人选,可这个新任的陕虢观察使李泌为什么不直接到陕州赴任,非要驻停在曲沃呢?这种种疑问都需要面见这个新任观察使,才能探出些许端倪。况且这些官员都是在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油条了,哪一个不明白这个粗显的官场规则:新上司就任,下属官员谁表忠心的速度最快,谁就能迅速获得新上司的信任和重用。更何况这个新任上司还不是一般人,而是大名鼎鼎的四朝老臣、三任帝师-----李泌。放眼整个大唐朝廷,如今敢当面指陈天子得失而天子还不以为意的,除了李泌就没有第二人了。这些人都知道攀附李泌的好处,如果能得到李泌的赏识,就相当于间接取悦了天子,一旦某一天这位观察使大人在天子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这些一辈子都未见得能一睹天颜的地方官,立即就会飞黄腾达,紫袍(三品以上的高官才能穿紫衣)加身。所以,这些官员简单权衡之后不约而同做出了一致的判断,无论是为了自证清白还是为了将来的仕途去讨好上司,都必须要尽快到曲沃去拜访李泌表忠心,至于达奚抱晖的感受,暂时就没必要考虑了。于是,这些官员们争先恐后从陕州出发,驱车百里到曲沃来拜见李泌。
李泌能历经四朝而恩宠不衰,决不是只凭借着他忠于天子、不恋权贪财就能获得几代皇帝的宠信的。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什么样的权臣和危险没碰到过,肃宗朝的李辅国、代宗朝的元载,哪个不想置他于死地,他如果不是一只老狐狸,早不知死过多少次了,至今能屹立不倒的根本原因,就是他对事情的判断十分精准,总能先人一步考虑的更深远,更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如今陕虢官员密集到访,他想都不用想就能明白他们的心理。于是他热情接待了每一个从陕州特意来拜访自己的官员,认真倾听了他们的肺腑之言,除了对他们忠于朝廷和面对粮荒极力维护陕虢稳定作出了肯定以外,还郑重向他们说明了天子委派自己到陕虢的任务:调粮赈灾、考察官员。
看口干舌燥的李泌和颜悦色地送走了最后一位陕虢官员,绿云赶忙重新给李泌泡了一杯加了红枣和胖大海的新茶,递给了李泌。
李泌接过茶杯,掀开杯盖深深地闻了闻,然后又吹了吹,喝一口润了润嗓子,才满意地对绿云说道:“今天多亏了你泡的茶,饶是如此,老夫的嗓子还是有些疼了。不过,老夫谋划的事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你有一半的功劳!”
……
达奚抱晖如今在陕州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
眼看着陕虢官员如过江之卿一般赶赴曲沃,这不仅说明了李泌作为朝廷钦命的陕虢观察使的正统身份,而且从中还看出了李泌确实德高望重,陕虢官员再也不会盲目追随自己了,自己在陕虢已经是穷途末路,唯一的出路就是想法设法巴结李泌。假如能把他老人家伺候舒服了,渡过眼前这一关应该问题不大,万一他老人家一高兴,在天子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得到朝廷的旌节也并非是痴心妄想。
达奚抱晖心里想的是如何才能攀附上李泌,可偏偏侄子达奚小俊还惦记着北援河中李怀光,居然还建议自己这个时候派亲信牙兵去曲沃杀掉李泌,这简直就是把自己往绝路上推。别看自己前些天杀掉节帅张劝,自始至终也没人公开非议,那毕竟有张劝分配粮食不公这个借口。但如果此时胆敢杀掉来陕虢调粮赈灾的四朝重臣李泌,那无异于自寻死路,陕虢官员、士卒和百姓不仅会杀掉自己,连家人都会跟着自己一起送死。因此他大骂了达奚小俊一顿,然后明确告诉他:你要么老老实实给我躲在后宅别出来,要么赶紧滚回河中去。
达奚抱晖决心已定,他不仅要尽快将李泌从曲沃接到陕州来,而且还要自己亲自率领陕虢官员一起去,来表示自己对李泌对敬畏。于是,他马上派人通知陕虢大小官员,明日一早全部随自己去曲沃迎接李泌。
就在达奚抱晖动身去曲沃的当天上午,李泌接到了马燧连夜派快马送来的消息,李怀光被平定了。
原来,马燧赶回到绛州的时候,叛军据守的绛州已经岌岌可危,牛名骏见杨朝晟带来的五千老弱救兵有如杯水车薪,知道绛州失守只是早晚的事,以亲自回蒲州再请援军为借口逃了。牛名骏临阵脱逃,对留下继续抵抗的阎晏和士卒们的士气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杨朝晟看到这些,不失时机的游说阎晏此时投降或可能保住性命,一旦大军破城,那时再投降就晚了。恰好此时马燧回到了绛州,指挥河东军猛攻,阎晏在内忧外困情况下,不得已同意开城投降。
拿下了绛州这个拦路虎,马燧继续挥师疾进,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天到达了蒲州东门。马遂下令安营扎寨,一边让河东军休整,一边等待着联军部队的到来。
蒲州城内的叛军见到河东军已经抵达城下,知道绛州已经失守,如今大势已去了,都琢磨着如果再继续负隅顽抗,只能是死路一条。于是,有心人就开始悄悄散播“朝廷集结几十万大军合围蒲州”的谣言,恐慌情绪开始在蒲州城内蔓延。
李怀光知道,河东军从北面来却驻扎在东门明显是舍近求远,官军想必是已经做好了围城的计划,马燧肯定是按计划到达自己的位置。既然河东军已经到了,那其它各军也用不了多久就会到的。他想趁河东军立足未稳的时候,组织人马冲出城去与河东军一战,但是人心已经散了,他从士卒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斗志。没办法,他只能下令点起事先约定的烽火,命驻守在长春宫的徐廷光马上攻击联军身后,驰援蒲州。可是,士卒们的报告更让他沮丧,自己这边的烽火还没点燃,长春宫方向的天空中已经升起了求救的烟柱。
本来士气已经严重低落的叛军士卒看到长春宫那边的狼烟升起,知道唯一的援军也来不了,军心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有人开始公开准备“太平”旗。
第二天,浑瑊、唐朝臣和韩游瑰率联军如期而至,蒲州城被围了个严严实实。早就想投降的士卒见此情景开始在人群中造谣,什么“西城官军已经擐(huan音同换,指穿上)甲了”,“东城官军开始娖(chuo四声,整齐)队了”…….各种谣言在军中蔓延,一万六千多叛军士卒至此已无心对抗,纷纷举起已经准备好的“太平”旗,打开城门向官军投降。
李怀光与自己的家人在帅府中一夜未眠,当听到城内的“太平”声想起的时候,他知道大限已到,他先逼着自己的家人喝下了早已备好的毒酒,然后将一条白绫挂在房梁上,登着椅子打好结,双手握着白绫,将脖子伸进去以后,脚下用力一蹬…….
牛名骏从绛州逃回蒲州,气的李怀光险些将他斩首,在牛名骏苦苦哀求之下,被李怀光派上城头去守城。见到士兵们举旗开城投降,牛名骏赶忙从城头跑向李怀光的帅府,他本来是打算劝李怀光主动带兵出去投降的,可进了帅府才发现李怀光自缢身死,他的家人也服毒自尽了。他看着李怀光的尸体悬在房梁上,口中说了一句:“得罪了!”,说完,他从腰间抽出佩剑,砍断了白绫,将李怀光的人头割了下来,又将砍断的白绫展开,胡乱将人头裹在里面,然后拎起来就往外走,去找马燧投降。
马燧见叛军士卒们都放下了武器,举着“太平”旗出城列队投降,他安排儿子马汇受降的同时,自己则带着一队牙兵冲进了蒲州城来捉拿李怀光。快到帅府的时候,正巧碰到了牛名骏正拎着一个染红的白布包迎面走来。
还没等马燧发话,牛名骏立即跪倒在马燧面前说道:“罪臣牛名骏参见仆射大人。”
马燧冷冷地盯着牛名骏问道:“牛名骏,时至今日你还有何话要对本帅说?”
牛名骏双手举着白布包说道:“稟仆射大人,罪臣已经将李怀光亲手斩杀,现将首级献给仆射大人。”说着,将白布包放下,用微颤的手将白绫打开,露出了沾满暗红色血迹的首级,为了让马燧看清楚这正是李怀光,牛名骏还特意用那条已经染红的白绫将首级上的血污擦了擦。
牛名骏原以为用李怀光的首级能保住自己性命,可没想到马燧却大怒道:“贼首李怀光自有王法处置,你这种连侍贼都不忠的人哪有资格擅自将他杀死。来人,将这个逆贼抓起来,与其它叛贼一起装入木笼囚车押往长安。”
接下来马燧下令在俘虏中寻找叛军将领,发现唯独缺少了达奚小俊,一审问降卒才知道达奚小俊前些天已经去陕虢搬救兵了,这才想到邸报中提到陕虢兵马使达奚抱晖杀了节度使张劝,这件事肯定与达奚小俊有关,他本想派一部分官军直驱陕州,但是浑瑊力劝他不要盲目派兵,因为邸报中还提到李泌拒绝带兵,单人独骑去安抚陕虢官员了,如果冒然派兵,会至李泌于险境。
马燧觉得有道理,所以立即给李泌修书一封,将自己已经平定河中李怀光的情况做了详细说明,除了让李泌帮忙捉拿达奚小俊以外,马燧信中还承诺,只要李泌需要,自己可随时带领河东军到陕虢帮助李泌平叛。
李泌看了马燧的来信,暗自庆幸他没好心办错事,因为李泌目前已经有充足的把握解决陕虢的达奚抱晖了,根本无需任何兵马,目前唯一还没有拿定主意的是将达奚抱晖就地斩首还是解往长安,由天子发落。
达奚抱晖率着陕虢官员到了曲沃,面见李泌之时诚惶诚恐,李泌哈哈笑着安慰他道:“达奚将军不必担心外面的流言蜚语,经本官查实,张劝在分配粮食过程中确实有失公允,非常之时将军的做法虽然鲁莽但也是情有可原,否则陕虢说不准就会大乱。陛下对将军稳定陕虢局势和防止河中叛军南下还是肯定的,为了稳定陕虢官民情绪,陛下决定所有官员职位都不变,大家一同努力,共同应对粮荒。希望达奚将军还要放下心结,帮本官一起共度时艰啊!”
李泌这一表态让达奚抱晖听了十分感动,他马上说到:“请大人放心,卑职一定全力配合大人。卑职今天携陕虢官员一起来曲沃,就是想接大人赶快到陕州就任,一同应对粮荒。”
“好,那就请将军稍候,本官收拾稍微一下,咱们即刻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