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然无奈看他,几乎是用哄的,“现在这般只是权宜之计,你先下来,我同你讲清楚。”
这几年来,郭寅每次都是二话不说划他几道口子,事后看他都懒得,转身就走。今日却特意在这里等着他,看来他也是察觉了什么,想要听他的解释。
郭寅“哼”了一声,“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与你早就恩断义绝了,这几年留着你的性命不杀也只不过是戏弄戏弄你罢了。”话是这样说,他仍是盯着陆然看,不放过一丝表情。
他需要更有诚意才行。
陆然走近他,对着脖颈比手刀,“若是我说过之后你还要杀我,悉听尊便。”那决然的语气竟像是真的由他砍杀似的。
郭寅咬咬牙决定听他一言,不情不愿地被陆然拉进假山里头,哼道,“怎的在自己府上还要偷偷摸摸的?”
陆然低声回道,“薛相并不全然信我,我的府上是否有他的眼线还未可知,所以万事须小心。”
黑暗里又是一声嗤笑,郭寅道,“陆然啊陆然,你混得也不怎么样啊,都几年了还不能博得旁人的信任。”
陆然听了他嘲讽的话语,丝毫不恼,只沉声道,“这个先不提,总之薛相并不像你表面看到的那样忠耿率直……”
两人在假山里边絮絮叨叨了半天。郭寅的语气缓和下来,“若我们两个无须敌对便好说,只是我们的目标到底不同……”
陆然斩钉截铁道,“前边重合的那段你我联手,之后那人随你处置。”
听得这话,郭寅的呼吸声明显重了些,他讶然地问,“那太子那边……”
“不管太子如何想,那人欠你的,我会让他给你吐出来。”
陆然说这话的样子,竟让郭寅想起了从前。他幼年失怙,被阁里的孩子欺负,而那个比他还小些的精致孩童却站出来护着他,小小的脸上正气凛然,瞧着可爱极了,偏他自己觉得自己已经是男子汉了,拍着胸膛道:"我是这里的少阁主,以后你就由我罩着了,记住,我叫阿然。"
那时候,他的弟弟刚到会跑会跳的年纪,扯着他的衣袖问他,"以后是不是不会有人说我们是没人要的野种了?"那时的他恨恨地咬牙凶他,"这种话不许记住!给我忘掉!"
阿卯天真又美好的希冀浸在了两汪池水里,仰起头望他的样子在郭寅的记忆里徘徊停驻,这么多年都不肯离去。
一时间,假山里边陷入寂静,郭寅再次开口时语中带了哀伤,“吐出来又有何用,也不知阿卯他还回不回得来……”
他的弟弟啊,那般小的年纪就……
历经世事,他早已不是会痛哭流涕的少年。郭寅很快收拾好了情绪,拍着陆然的肩道,“说定了。”
陆然点点头。
等郭寅走了之后,陆然又在府里走了会儿,确认方才没有人在附近活动这才回了屋。
而皇上由于受了惊吓,当晚便噩梦连连,传了道隐进来问他可有应对之法。
其实这类问题就是御医也足以解决了,但是皇上对道隐竟有些莫名的依赖,总觉得他能给他带来惊喜似的,皇上问他,“真人的长生丸可能治这个?”
道隐一笑,道,“皇上一试便知。”
皇上看着他脸上笃定的笑,打开了道隐递给他的盒子,里边躺着一颗雪白扁圆的丹丸,正是这些日子他服用之物。皇上咽下丹丸,不久便通身舒泰,发了一身的汗,随后由内侍伺候着陷入黑甜,那梦魇也没有找上他。
次日皇上精神大好,面上带着笑,问道隐可要什么赏赐,道隐摇头说,“出家之人无需身外之物。”
皇上一听便点头,觉着这道隐果然是个道心坚定的,在举国最大的钱袋子面前也无动于衷,便道,“封真人做个天师可使得?”
若他是个无欲无求的,皇上还真有些头疼,这样的人最是留不住,因此他会想方设法让道隐尝到权势的酣甜,自此便再也离不开他的掌控。
道隐连连摆手说受不起这等荣恩,皇上却笑道,“不过是个封号罢了,朕封了那么多人,却没人能像真人这般解了朕的烦忧的,还有那神奇的长生丸,更是让朕心喜。”
当天便下旨封了道隐为“三元应德清元天师”,平日里须尊称他为“清元天师”。天师一职虽无实权,却是无上的尊荣,且能时常面圣,便拥有了左右圣裁的能力。
一时间,这位清元天师风头无两。
陈氏懒懒斜在躺椅上,吩咐绿珠道,“将我那团扇取出来。”
绿珠有些惊讶,问,“夫人可是热了?可现下才五月份呢。”嘴上虽这样说,却还是给她取了来。
陈氏感受着脸颊上拂来的凉风,这才舒坦,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就是个怕热的。”
“对了,我要换身衣裳,给我备些凉快的。”
秦氏娘家给她送来了些云烟纱的料子,这料子轻薄舒适,穿在身上又仙气飘飘的,在京中是颇受追捧。秦氏便想着给闻昭做几件云烟纱的衣裙,都是大姑娘了,得打扮地俏些才行。
这般想着,便朝闻昭房间从去,却在路上碰见了姜二爷,且姜二爷身旁还有一个人,正是那陈氏。
那陈氏穿着轻薄贴身的衣裳,前襟处鼓囊囊的呼之欲出,凹凸有致的身段叫女子看了也脸红心跳。
说起来这陈氏比秦氏是要美些的,还是世间男子普遍喜爱的类型。
秦氏见二人正说笑着,与他们打了个照面便朝闻昭那边去了。秦氏与闻昭说了半天的衣裳样式才拉着闻昭一同回正房用膳。
两人在路上再次遇见了姜二爷与陈氏,那陈氏仿佛扭了脚,姜二爷正扶着她询问可否要紧。
秦氏一咬牙,他们方才那般说笑也就罢了,没想到竟处了一整个上午,现下还靠得那般近,是不将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么!且那陈氏还是个孀居妇人,二爷若与她不清不楚的,到时传出了不好的传言,怕是会叫人参上几本。
闻昭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让闻昭陡然想起了前世。她的表姑母前世同样与爹爹扯不清楚的模样,最初闻昭想起已逝的母亲还怒火中烧,可转念一想,她连后娘都有了还怕个这样的?
闻昭自己心宽了,秦氏却因此与爹爹产生了罅隙。秦氏那等性子的,只与爹爹争吵过一次,后来便是相敬如宾的模样,再也不提喜不喜爱爹爹了,像是全然放下了一样,洒脱得不行。
可闻昭却知道前世的爹爹有多爱秦氏,怕是她的亲娘都比不上的。
承和十四年的时候,秦氏已经身怀六甲,本是满心期待下一个孩儿的诞生,却迎来了国公府的噩耗,秦氏急怒攻心动了胎气,又在抄家士兵的推搡间跌倒在地,当场便小产了。
爹爹红着眼眶求士兵找个郎中为秦氏医治,那些士兵吹着口哨叫爹爹跪下来求他们。
一向崇尚魏晋风度的清高又潇洒的爹爹咬紧牙关双膝触地。
大概是因为天冷的关系,闻昭的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她呆呆看着,仿佛失了魂魄,三哥捂着她的眼不让她再看。而那只捂着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表妹?你的脚是怎么了?要不要表嫂给你找个郎中瞧瞧?”秦氏温柔相询,言语间却宣示了对爹爹的主权。
陈氏有些尴尬,脸上却没显出来,感激地望着秦氏,道,“无碍,大概躺一下就好……”
“那不行,还是得瞧瞧,要是落了什么后遗症可就不好了。”
姜二爷听了也点头,道,“表妹你就瞧瞧吧,要是误了时辰反而不好医治。”
那请来的女郎中见多了这样的后宅事,只道,“并无大碍,只消拿这药膏擦一擦就行。”这药膏就是平常用的清淤膏,药性温和,气味也淡淡的。
姜二爷将郎中送出房,这才拉着秦氏与闻昭回了正房,而陈氏则留在闻昭的房里躺着。
用膳的时候秦氏一声不吭,爹爹则是不明就里,只有闻酉还时不时冒出一句来,闻昭有心想替爹爹解释几句又不知如何说。
连闻昙都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扯了扯闻昭的衣袖问她怎么了,闻昭摇摇头,夹了一筷子菜,有些事还是不适宜讲给一个七岁的小家伙听。
等几个小的都出去了,秦氏才淡淡说,“姜文远,你与那表妹还是注意一下吧。”
秦二爷明显一愣,茫然问道,“我与表妹如何了?”
秦氏咬咬牙瞪他,“你就看不出她是为何扭到脚的?”
秦二爷被瞪得稀里糊涂的,回想道,“因为那小路边上有颗石子啊……”
秦氏见他是真不明白,显然是那陈氏在演独角戏,于是稍微消了些气,撇撇嘴道,“也就你看不出来了,总之,之后离她远些。”
姜二爷算是听出来妻子在吃醋了,忙道,“好好好,下此她摔了也不扶。”说着就要过来搂她。
秦氏推开他,恼怒道,“你这话说得像是我不近人情似的!我只是叫你眼睛擦亮些,别着了别人的道。”她的劝告都是有理有据的,可不能被想成是善妒了!
闻昭回房的时候,正巧表姑母从榻上起来就要下床,看见闻昭了就笑道,“表姑母这脚不碍事的,躺过之后现在觉得好多了,表姑母这就回房去,闻昭好好午休。”
闻昭点点头,道,“表姑母路上小心。”
看着表姑母在丫鬟的搀扶下往外走,闻昭再次想起前世爹爹与母亲之间的误会,开口道,“闻昭送表姑母一程吧。”
路上,闻昭和表姑母说着话,语带关切地叮嘱她莫忘了擦药云云,末了叹气一声,“表姑母,虽说闻昭都十三了,却仿佛还是不懂大人的心思似的。”她的语气天真又亲昵,仿佛是真遇上了什么难题,要与她这个表姑母说道呢。
表姑母听得不明所以,只笑着问闻昭是何事困扰了她。
闻昭直视她的眼睛,“爹爹与母亲两个最是恩爱,今日也不知怎的,母亲好似不太高兴。”
表姑母笑意一收,眼睛看着前边儿,也不知在想什么。闻昭接着道,“不过闻昭走的时候爹爹与母亲好像就没有什么了,啊,爹爹好似说了句‘她算不得什么’,闻昭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是爹爹说完闻昭就听到了母亲的笑声……”
“哎闻昭到底不明白大人在想什么,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笑出声的,当真奇怪。”
表姑母脚步挺住,怔怔盯着虚空,喃喃问闻昭,“闻昭方才还听到什么了?”
闻昭一愣,疑惑地问她,“表姑母指的是什么?”
陈氏看着闻昭面上的纯真不解,只好摇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
闻昭将陈氏送到了寿延堂,途中遇见出来消食的祖母,祖母先是对陈氏关切了一番,又笑着夸闻昭是个体贴有孝心的孩子。
闻昭羞涩笑道,“闻昭不敢当,只是表姑母脚伤了,闻昭实在不大放心。”
祖母笑得越发慈爱,闻昭与祖母说了会儿话这才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