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林离开陈天辛的别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他居然在这里呆了一天。在左林下了决心之后,两个人默契地不再提起,陈天辛进了自己卧室,把原来左林拿来的一堆资料拿出来整理了。
在两人的通力合作下,这一整天被用来梳理这一年半来左林的基因定向重组理论到基因再生理论的发展,他们认认真真地制作了一份演变表。
把理论的变化记录下来是陈天辛的提议,他说“如果你走路的时候只往前走,你似乎觉得你的方向没有问题,但回过头来却发现脚步扭扭叠叠。”确实,这就好比总结,如果你不总结,只是一味地追求进步的话,可能你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原地,或者只是原地踏步。人,要向前看,但总要先学会向后看。
左林打了个哈欠,他是习惯睡午觉的,而今天却破了例,加上一天的脑力工作,他感觉有些疲惫了。刚才陈天辛留他下来一起吃饭,他拒绝了――他冰箱里已经空空荡荡的了,他需要去采购,这样,他可以顺带把晚饭的东西也准备好,罕见地做个晚饭犒劳自己。
毕竟,陈天辛的手艺真的不怎么样。
左林骑着代步车到超市的时候,天已经有些发紫了,这预示着三十分钟内,天将完全黑下来。
“真是时间不等人啊。”左林没来由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夹杂着倦怠。
他做这个理论研究,不知不觉已经一年半多了,说起来,这还有徐涣山的原因。开学不久,徐涣山告诉他,说:“你的理论真的不错,我看得出来你对我这里学习的一些东西不太感兴趣。这样吧,以后你全身心研究基因定向重组理论,这个成功了,绝对是跨世纪的。”不过,徐涣山还是有要求的,课可以不上,研究可以不做,出勤是必须的。
看来明天开始就不请假了吧。左林想道。
……
办公室里,左林和徐涣山对坐。dna模型在左林的右手边旋转着,桌面的文件一如既往地不整齐,但是今天显然还经过了大致的分类,看起来舒服很多。窗没有关,一阵风吹过,“啪嗒哒”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请了至少两个星期的病假,到现在才来。但我看你现在的样子,不是大病初愈,想来是不想来的吧?”
“嗯。”左林提起想法来,却发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徐涣山。
严格地说,从认识徐涣山开始,除了一开始的发火,好像他还真的没有再直接地面对过徐涣山,每次徐涣山和他说话,他都心不在焉,眼神游离,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和徐涣山说过什么。
“基因定向重组理论……还没有进展么?”
左林不知道该如何回复,难道和他说:我有发现,但是我不告诉你,不行吗?
这样确实是有点伤人心的,就算左林对徐涣山保持着距离,但不得不说,徐涣山真的对他很好,也很关心他,这是无可非议的。
那么自己现在到底应该说什么呢?
“没有么,是卡在什么点上了么……”见左林垂着头不说话,徐涣山便自言自语,但是,徐涣山不是无心人,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算是个性情中人。
突然,左林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深吸一口气,提起勇气,做了什么决定。反正,他猛地抬起头,而这一瞬间,他刚好和徐涣山对了眼。
不能移开,左林告诉自己,他知道自己心里对徐涣山是存在恐惧感的,要克服这种恐惧,第一步表示直视它,亦或者,他。
小学的时候,左林总要被班里的孩子嘲笑,原因在于,无论谁和他说话,他都摇头晃脑,左顾右盼,双手在身上这抓一下那挠一下。他无法适应和别人交流的氛围,不知道这时候眼睛该看哪里,手该摆哪里,看哪里都似乎不对,摆哪里似乎也都不对。别的小朋友便说他是好动神经质,笑他,觉得他太奇怪,都不愿意和他玩。后来,有个同班女孩好心地说,爸爸说,和别人说话时,眼睛要和对方眼睛对视,表示尊重,而双手自然放着,就可以了。他相信了,决定去尝试一下。而当下决心之后有个人不知为了什么找他说话,他也不知道回应了什么。他只记得,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死金鱼的眼睛,圆圆的,大大的,也是无神的,他看着的,似乎不是对方的眼睛,感觉更像是――无尽的深渊。
那是恐惧。
对上眼的一瞬间,徐涣山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一声。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换句话来说,就是所谓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从眼睛中,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而徐涣山,同样看出了很多东西。
“你不信任我。”徐涣山很直截了当,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你认为我是个骗子,对吗?”
左林没有说话,那对死金鱼眼看着有些可怖。
“我知道的,我了解的。每个人都这么说我,都指责我,他们都说我是个骗子,衣冠禽兽,愧为人师,表里不一,人渣败类,所有罪名,我一律接下。”
徐涣山变得有些情绪了,他平时给人的感觉,更多是那种绝对理智的博士,所有东西都出于理性。
“我不会去反驳,也不会出斥责他们,更不会去谩骂他们,无论他们是谁,同事,学生,朋友,说我是骗子的人很多很多,辱骂我的人数不胜数,但是,那又如何呢?”
左林听进去了,在这时候,愣了一下。是的,他没有骂,没有说,没有对他的任何方面有过侮辱,他只是在了解到过去后,有着一些懦夫的胆怯,他潜藏在心中的,更多是害怕。是的,当他真正看清自己心中的情绪时,他发现他对徐涣山不是讨厌,是害怕,之所以是讨厌,只是因为大脑保护自己的本能在作怪而已――你讨厌一样东西,你自然不会再想要去接近它,它对你不会有任何吸引力,这样子,这份判定为“危险”的害怕之情便不再会显露了。
“对于所有的罪名,我照单全收。”
此话一出,左林一愣。
“但是,我的意思不是我是耶稣,也不是释迦牟尼佛,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知道人是否真的有原罪,就算有,那又如何?我本身就有罪,我活下来的每一步,都是在赎清楚我的罪。”
“承担所有的罪名,并遭受所有的辱骂、斥责,这是第一步;承担心灵的负罪感,在每个漆黑的夜里,看不清一丝光亮,被噩梦惊醒,这是第二步;为世界创造更大的价值以偿还原来因为自己罪名被抹去的价值,这是第三步。”
“我觉得神学有着独特的价值,它能明辨一个人的内心,我期望能够通过这种方式,解脱内心的负担。”
左林内心很混乱,他想说,承担法律的责任不是更为直接?又何必假装自己是个皈依了的教徒,虔诚地祷告?但是,他说不出口。每一句话,徐涣山都说得很流利,每一个停顿甚至都刚刚好,像是每天都会说,就如同真的祷告一般。
如果他不是一个演员,那么他可能真的是一个教徒了,他是真的在偿还自己的血与罪。
“一个人被很多人讨厌可能是有多个原因的,但是,我被很多人讨厌,却只是因为一个原因。”
左林瞳孔缩了缩,似乎知道他下一句话必然是所谓的“过去”,而这之中必然有一个名字,叫做“梁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