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红地球越来越近,非人中间的气氛也渐趋紧张。那天四下与祭司见面的九人中显然已经有人把那段视频里的内容泄露了出去,引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女Beta原本就是被硬生生拉进这次任务的,听完关于“那东西”的故事以后整个人都濒临崩溃,每天缩在角落里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另外一些焦虑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Beta和几个Alpha显然决定寻求宗教方面的慰藉,镇日里聚在陈增身边听他布道。
伊森看到一个年纪大约有七十岁的老人总是在写东西,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一根笔芯,在厕纸上不停地写着。伊森看他写得十分费力,眼睛由于年岁的增大加上得不到适合的治疗,已经老花了,写的时候只能伸长了手臂,写几个字拿到远处读一读,再继续埋首写。有一次伊森看到他自己一个人坐在地上哭,很伤心的样子,便悄悄问塞缪怎么回事,塞缪说原来是他写在厕纸上的那些给女儿的信不知道被谁拿去当厕纸用掉了。
塞缪说其实没什么好哭的,禁城不允许非人与公民通信,他那些信他女儿永远也看不见。
伊森心里忽然一阵酸涩焖至,那老人头发已经花白了,身形也有些佝偻,不知道已经在禁城里呆了多少岁月。看他胳膊上的纹身,年轻时候或许也曾是塞缪那样强悍的人,可现在却伤心得像个孩子。于是他问那个老人他女儿叫什么名字,说他可以帮他写信。接下来一整天他都趴在纸箱子上,在皱巴巴的厕纸上写下一行行的字母。那信并没写什么诀别之类的话,只是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老人自己生活中的琐事,还有叮咛女儿要开开心心的生活。
写完后,老人欢天喜地地收好了那封永远寄不出的遗书,对着伊森千恩万谢。伊森回到塞缪身边时被后者嘲笑了半天,说他同情心泛滥比Omega还Omega。伊森也懒得跟他解释老人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回骂道你这是性别歧视,末了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他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有被放出去吗?”
“他年轻的时候混过帮派,没犯过什么大错,但是寻衅滋事的小事儿也不少。积少成多,又不愿意靠举报别人的不道德行为给自己加分,最后道德值减没了就进来了。像他这样没有什么大能耐的人,一般有高分的赎罪任务都不会用他,分自然上不去。现在他年纪大了,身体毛病越来越多,为了减少禁城开支估计才把他加入到这次赎罪里来的。说白了,就是送他去死。”
伊森听了心底一阵发寒。一百分,竟然连一生的时间也不够用……
飞船进入红地球轨道后,连接货仓层的电梯终于再一次打开了。非人们像饺子一样分批挤在电梯中一路升上去,一些害怕到极点的人一直在哭,听得伊森心烦意乱。他们的警卫长在飞船载人舱第一层等着他们,果然如塔尼瑟尔所说,他们将作为先遣部队被送到红地球上,由母船——魔笛号给他们发出指令,指导他们搜索在红地球上失去联络的地球人和伊芙人。
红地球表面气温比地球略高,气压也略高,但空气质量不错,不必穿宇航服。他们给每个人给配备了基本的食品、水、和一些野外生存用品。非人们鱼贯进入环形的探索装备区换衣服,先进的纳米材料套装,可以防止被星球上的毒虫叮咬,有一定隔热功能,还可以开启迷彩隐身功能,衣服可以折射附近的景象另人暂时“隐身”。伊森换上那套笔挺的立领衣服,发现比想象中有弹性,而且看上去竟然还很有型。由于从母船登陆红地球中间还会经过一段太空飞行,所以每个人还是在外面套上了宇航服,戴上了头盔,聚集在高广到吓人的小型飞船发射舱等待登船出发。
伊森这才知道他们非人里竟然还有两个人以前是专门驾驶飞船的,看来那些人每一次挑选出任务的非人并非随机,而是有目的的。
那么为什么一上来就挑中他?是因为他有才能吗?
还是……想要尽快弄死他?
虽然不想承认,但伊森还是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登船的时候,所有人排成一队缓缓地进入一艘中型碟形飞船的舱门。从后面看,每个人都戴着头盔,分不清谁是谁,但是刚才他前面那个人进入舱门前时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似乎看到了一双灰色的眼睛,以及从头盔的透明部分显现出的几缕金发?
不会吧……伊森微微睁大眼睛……那个祭司虽然好像跟他印象中的神职工作者不大一样,对那怪物的兴趣略微狂热了点。可是还不至于做出混在非人里悄悄登陆这种疯事吧?
一定是由于太紧张而产生了幻觉……
飞船载着非人们子弹一般从母船射出,一霎那,空旷寂冷的宇宙星河透过飞船墙壁和天花板上的折射投影在所有人眼前飒然展开。巨大的赫拉星已经是一颗红巨星了,正在燃烧她临死前最后的热度,那鲜艳辉煌的血色刺得人眼睛发疼,蒸腾的热气仿佛要连宇宙也一起蒸发掉,宛如天后最后的愤怒之歌。而在它周围,一些尚未被吞噬的行星仍在不知疲倦地围着她飞翔,尤其是他们视野中正迅速放大的那一颗。
从远处看,那真是一颗很美的珍珠。大片大片的红色与蓝色相互交融,上面有白色的云气流纱一般覆盖着整个星球。这颗行星周围有三个卫星,也就是说到了晚上会有三个月亮出现,反射的赫拉之光另夜晚也分外明亮。
红地球的大气比地球要厚,进入大气层的飞船剧烈颤抖,灯光也在电磁风暴中闪烁不停。船舱里响起了惊惧的非人的哭叫声。在这震颤里伊森才真切地意识到,他们真的已经到了,这颗很可能将成为他们埋骨地的星球……不论那东西是什么,他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熬过了进入大气层的恐怖震颤,飞船喷着蓝色的气旋成功降落在了一处人类拓荒基地附近。几个非人还不待下飞船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其他人也是被恐怖的降落弄得脸色惨白。舱门在母船电脑安吉拉温柔的声音中打开,扑面而来的热浪中夹着一股陌生的、带着略微腥膻的气味。
飞船舱外,大片大片的红色如无尽的曼珠沙华之海向着四面八方延展开来,那是一种大约有四五十公分高的红色植物,细细的茎干不见叶子,顶端分出几个小叉,上面顶着一个个小碗状的不知道是花还是叶的东西。这样铺天盖地红草中间又夹杂了不少大约有一米多高的青紫色草本植物,粗壮的茎干上布满暗红色的斑点,有很多细丝一样的东西从主干延伸出来飘舞在空气里,不需要风也会自己舞动。平缓起伏的大地尽头连亘着一条尖锐的山影,在那之上是从浅到深渐变胭红的苍穹,团团云峦中幻化着紫色、黄色、粉红等等色彩,还有一些浅白色的卫星的影子弯月一样横在一角。高处的天幕中飞翔着一些有着长长尾巴和圆柱形身体的怪异生物,发出某种干涩的金属摩擦般的叫声,回荡在寂静的狂野里。
一个分外绮丽而又带着吊诡的世界。
伊森跟在塞缪身后带着迟疑走下飞船,将身体沐浴在赫拉星辉煌和暖的阳光下。塞缪将手放在头盔下,咔哒一声摘下了头盔,而后微微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十分畅然。伊森也跟着摘下头盔,一霎那广阔的空气伴随着微风吹过发梢,令在无光无风的寒冷货仓层中呆了足足一个星期的非人们有种从铁笼中挣脱出来的畅快之感。
非人们心中的焦虑恐惧都暂时被这辽阔的天地安抚下来一些。他们纷纷脱下外层厚重的宇航服,背起装满生存必备品的行囊。在距离他们的飞船大概几百米远的地方可以看到一片白色的低矮建筑,那便是之前消失的拓荒者留下的基地。
伊森在一片正在脱下头盔的非人中逡巡,带着一丝丝的犹疑。在几乎所有非人都已经摘下头盔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只是脱掉了宇航服,还未摘下头盔。
伊森紧紧盯着他,而塞缪看到他的异常,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那个人。
“你看什么呢?”
伊森紧紧抿着嘴不说话,片刻后他冲着那个正背对他的人直直走过去。就在他距离那人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对方终于摘下头盔,转过身来。一头纯净的金发在红色的日光中烨烨灼目,精致如偶人的面容再看到他后弯出浅浅一笑。
伊森瞪大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他,“你……竟然真的是你!”
他的声音吸引来了其他人的视线,紧接着便是一阵哗然。谁也没想到,一个伊芙人竟然会出现在他们的队伍里。
塞缪冲了过来,眉头皱成一团,“你怎么会在这儿?你疯了吗?!”
塔尼瑟尔随手把头盔扔到地上,不以为意地弯下腰继续整理自己的行囊,“我改主意了,我决定要亲自来看看熵神的样子。”
此时,所有人耳中都是一阵尖锐的电流声。母船与他们的所有联络都通过他们塞在耳朵里的微波信号传输器进行,而他们所见到的一切都会从他们脖子项圈的摄像小孔中收录而入,传回母船。此刻塔尼瑟尔身在非人之中的场景定然也已经传回母船了,片刻后便有一个气急败坏的人大声用伊芙语说着什么,很可能是伊芙军队这次行动的指挥官。那些伊芙士兵发现他们的随军祭司竟然私自跑到红地球上探险去了,心里定然也是有几万只草泥马狂奔而过。此刻哇啦哇啦说的估计也都不是什么好话。
只见塔尼瑟尔嫌吵一样把耳麦从耳朵里拿出来了一些,对着连在耳麦上的麦克风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伊芙话,而后竟然就把耳麦装到了衣兜里。伊森几人听到耳麦另一端的伊芙指挥官还在怒吼着什么,却显然已经没办法传到疯祭司的耳朵里了。隔了一会儿,那喊声终于停了,换成了一个颇具威严的地球人的声音,貌似是他们的警卫长。
“事发突然,这次任务内容加上一项内容,保护塔尼瑟尔祭司,任务成功以后的奖励分值提升到十二分。现在所有人准备进入18号拓荒基地进行搜索,寻找任何可疑线索。”
18号拓荒基地距离他们大约一公里。穿过那片茂密的红色草原和一小片由那种怪异的青紫色植物组成的小片林地,基地的临时建筑便清晰可辨了。离得近些,便能看出那些纳米塑料建筑已经荒废了一段时日,远处看到的白色已经落上了一层铁锈颜色的灰尘,有些建筑上还攀爬了一些扭曲的如红色毛细血管一般的外星植物。
半圆形的主建筑大门锁死了,拂去密码盘表面的灰尘还能看到瞳孔识别的摄像头。此时母船发出指令,让奥托去开锁,说是□□在他的背包里。奥托翻找一番,果然摸出了一个大约手掌大小的折叠电脑,一副颜色有些奇怪的眼镜。奥托吹了声口哨,戴上眼镜,将电脑展开另它漂浮在空中,然后站到密码盘前倒腾一番。大约是因为基地驻扎在外星球,没有什么被入侵的危险,所以这道人体识别密码锁并没有想象中难开,十分钟后便骤然听到某种轰隆隆的机器启动声从地下传来。
显然基地里的某些系统检测到门锁被打开后开始运作了,那扇紧紧封住的门也迅速地向上升起,一道温柔和缓的女声说道,“欢迎回来。”
伊森跟在众人身后走进明净洁白的走廊。密封的环境里即便隔了数年也没有太多灰尘,光洁的磨砂板后面透出柔和的光色,给人一种极度洁净,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质感。塞缪走在最前面,塔尼瑟尔紧随其后,其余人包括伊森在内都呜泱呜泱跟在后面。短短的走廊在一道舱门前结束了,那轻盈的女声再次响起,“我是拓荒分队的主电脑吉娜,请验证您的身份。”
塞缪说,“我们是地球联盟派来的,你跟地球联盟联络就知道了。”
吉娜说,”抱歉,我的通讯系统已经受到严重损坏,没有办法与地球联盟取得联系。请说出您的身份验证码,否则五分钟后将启动驱逐程序。”
众人一阵哗然,德里克冷不丁说了句,“不会是什么死亡射线之类的东西吧……”
塞缪烦躁地对着耳麦问了句,“你们有没有什么验证码啊?”
耳麦另一头传来一句,“所有的验证码都是个人加密的,我们也没有办法获得。你们队伍中的德里克擅长对付人工智能,让他与吉娜交涉。”
德里克却直接来了一句,“保护基地不允许未经授权的人进入是吉娜的中心任务,而且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人工智能了,我没办法说服她,除非我能够直接进入她的网络接口修改她的信息接收途径,不过我猜这个接口应该在基地里面最安全的地方吧。”
众人虽然听不懂他在说啥,但基本上明白他也搞不定这个电脑这层道理。耳麦那头传来一声长叹,“好吧,你们先出来。给我们几分钟时间,我们将摧毁18号基地的防护系统。”
“等等。”伊森忽然说了句,然后抬起头来说道,“KA35T792。”
片刻后,那扇紧闭的保险门忽然无声打开,吉娜回应道,“身份确认,欢迎您,埃尔德里奇先生。”
众人讶异地盯着他,伊森有点尴尬地笑笑,“七年前能源局所有要员的身份验证码都被录入了这个项目,这几年信息联络切断,估计吉娜还没有更新关于我的信息。”
塞缪哈哈笑了起来,“看来你这秘书以前还是个大人物?”
门后是一个宽敞的不规则圆形大堂,正中摆放着几张舒适的沙发,围绕着一个3D投影台。在每一个转角处都有舒适而形态各异的休闲座椅和相似的投影电脑桌,雪白的墙壁仔细看时其实都是可以显示裸眼三D图像的屏幕。大门正前方的墙壁上显示着大总统艾比亚的肖像,黑丝绒般乌黑的齐耳短发,白皙的面容上有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给人一种在女性中甚为少见的凌厉美感。
乍看之下,除了一面墙的灯光并未亮起之外,整个大厅出奇地干净整洁,似乎没有被大肆破坏,只是植物全都枯死了,餐厅里的餐桌上有一些腐烂变质到根本看不出来原来是什么的食物,碗里黑漆漆的一坨散发着腐臭味,覆盖着厚厚的绒毛。
塞缪等几个人各自带着十来个人分头搜索整个主基地。伊森自然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塞缪身边,,而那个祭司也跟在了他们的队伍旁边,好奇地四下打量着。
他们搜索了整个东翼区域,发现了培植谷物蔬果的植物大棚和一些动物饲养仓,但是植物已经全部枯萎,动物也都不知去向。奇怪的是那些饲养仓并没有被破坏的痕迹,里面的食盆里甚至还有不少饲料,只是动物都不见了。就连标记着“蟑螂”的饲养仓也是空荡荡一片,只剩下了腐烂的食物残渣。另外一些档案室里还存放着不少资料盘,伊森拔下来了几片数据库悄悄装进了裤袋里。他一回头,看到那伊芙祭司正饶有兴致地坐在电脑桌前,看着悬浮在桌面上的几份文件影像。
伊森凑过去,“你在看什么?”
“看来他们消失之前还在兢兢业业地录入资料呢。”塔尼瑟尔指着上面的一份文件,“你看,这里说他们在消失前一个星期就开始观测到从地球带来的哺乳动物们都表现得十分焦躁不安,本来温驯的牧羊犬也开始狂躁起来,几次试图逃跑,还咬伤了两个饲养员。他们种植的玉米也开始无缘无故地枯萎。“
伊森仔细去看那份资料,记录的语言十分简略,确实是塔尼瑟尔说的那些内容。但奇怪的是,看结尾处一句话似乎还没有录入完,最后那个单词似乎是”observation”,但只写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桌面上十分干净,不见血迹。就好像那个录入员写到“obse”的时候突然因为某种情况需要离席,而且急切到连那个单词都来不及打完便跑了,然后就再没有回来。
塔尼瑟尔转过头来看向伊森,明净的眼瞳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看,这个基地里凡是有机的东西,要么腐烂了,要么消失不见。而且好像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他们连收拾东西的时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