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步步逼近的亚当,还有那些站在亚当身后没有说话,但是明显已经被Omega那莫名其妙导向他的恨意影响的许多其他的非人,伊森便知道事态已经开始向着最不利他的方向发展了。他隐约知道这种时候不论他拿出多么有力多么理智的论证都没有用,这些人需要在绝望中找到一点控制,需要为他们的恐惧找到一个愤怒的宣泄,而他好死不死地被这群人“选中”了,大概是因为他以前的政府要员身份。
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身后的空气一片冰冷,那些非人看向他的目光令他恐惧,比在红地球上冲向母神的时候还要恐惧。在这个宇宙里没有人能够帮他,他不知道这群人会做出什么。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种时候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嘉文却站了起来,“差不多得了,都什么时候说这些有用吗?”
“我们应该把他绑起来当人质!”这回喊话的是一个Beta,不久前还礼貌地冲他微笑问他要不要也来一瓶啤酒的他此刻却竖起眉毛、满面愤怒,像一只炸毛的猫。
“当什么人质啊,我们都是非人了政府要是想搞我们直接扔个核弹来把禁城炸了不就完了?至于下放个秘书长什么的来给我们当卧底嘛?”嘉文烦躁地挥挥手,“都别闹腾了,现在倒不如赶紧想想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把我们拉回去。”
另一个Alpha却用脚猛地踢倒了一张椅子,“能有什么办法!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把我们拉回去!”
众非人再次吵开了,伊森只觉得面前是一片嘈杂的群魔乱舞图,令他很想要逃离。然而就在此时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甚至比以往的都要剧烈。他们听得到建造空间站的钢铁弯折,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脚下、从头顶、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伊森顺着悠长宽广的缓缓向上弯折的空间站主通道看过去,发现在距离他们大概几百米的视线尽头,出现了奇怪的场景。原本应该流畅的笔直蔓延的通路,像是突然被切断了,并且向着左侧错开了几米,形成一道断层。而在那道断层之后,所有的东西都在沿着顺时或逆时的方向扭曲,他看到家具在飞舞着,原本坚不可摧的坚硬钢铁像面条一样舞动着。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可是不论怎么揉,揉得眼睛都疼了,面前古怪畸形的空间却仍旧实实在在存在,甚至正在向着他们的方向蔓延过来。
原本明净的白色光芒骤然被鲜艳而令人紧张的血红替代,莱姆的警报声响起,“我们遇到了强烈的空间异常变形,请所有人立刻向南侧撤离!”
在尖锐的警报声中,非人们瞪大眼睛看着迅速迫近的扭曲空间,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尖叫。他们慌忙转身,向着相反方向狂奔。伊森注意到,那迫近的扭曲并非是按照一定的平均速度传播的,而是用一种无法预测的跳跃性方式。有时候传播得很慢,甚至一动不动,可是突然间就向前跳跃十几二十米。
说不定下一瞬,它就会向前跃进几百米,将他们所有人都吞噬。
他收回视线低下头,拼命地迈动双腿。
刚才说要把他绑起来的Beta由于身形比较笨重而且缺乏锻炼,跑得比较慢,很快落在了最后。伊森听到他发出了奇怪的也不知道是喘息还是哭泣的声音,回头看时,却正好看到那蔓延的扭曲空间追上了他。
在那一霎那,从他最开始被追上的右腿开始,肌肉和骨头迅速扭曲翻转,像橡皮筋一样被绞扭得老长,甚至连骨骼折断肌肉撕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脚、小腿、大腿、臀部、后腰、后背、肩膀、前胸……他发出的惨叫声与那种令人汗毛倒竖的血肉撕裂声混合在一起,而且可以看到凡是被空间扭曲了的身体部分都变成了某种粘液一样的东西飘散在扭曲的空间里,形成皮肤脂肪骨骼的所有分子都被打散了,只剩下微弱的引力连接,根本看不出原本是人身上的部分。
直到那“感染”蔓延到了他的头部,他才终于停止了惨叫,他的眼珠被推出眼眶,然后被绞肉机一样的扭曲空间挤爆,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的液体像烟云一样蔓延开来。他的大脑变成了一片灰色的豆腐脑,颤巍巍地与其他部位的血肉搅合在一起,又与钢筋水泥搅合在一起。
在红地球上看过Jeff的死状后,伊森还以为他不可能看到更恐怖的死法了,显然他错了。
非人们于是跑得更加拼命,他们不知道这一次的空间乱流什么时候能停下来。这个宇宙根本不适合生命生存,他们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里,没有人应该来到这里。
如果不是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支撑,相当一部分非人恐怕已经要神智错乱了。
伊森不知道自己跟着其他人一起跑了多远,等到周围那种金属扭曲时发出的轰隆低吼声终于沉寂下来,他瘫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心跳的那样快就像要爆炸了。他眼前发黑,喉咙里一阵阵腥甜的味道,转头看去,发现一扇厚重的机械门已经重重落地,封锁了他们身后的道路。那可能是莱姆做的吧……伊森没有办法做太多思考,刚才那个Beta的死状仍然鲜明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他知道从今天开始,那可怖的场面将会伴随他一生的噩梦。
这个地方光线昏暗,四面墙壁都是□□的钢铁,没有那种莹白的可以当做屏幕使用的普通墙壁,似乎是存放补给的地方。非人们或坐或卧,几乎全都瘫软在地上,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隔了一会儿,伊森听到亚当在小声的哭。
“完了,我们全完了!没办法通讯,只能等死了!”
另外一名Alpha将他抱在怀里,似乎在小声安慰着。更多的人沉默着,有些用力咬着嘴唇,有些默默流着眼泪,还有些泄愤一样用拳头捶打着墙壁。伊森小心翼翼地躲在角落里,尽量压缩自己的身体,希望不要有人注意到他……
可是抱着亚当的Alpha还是抬头了,充满憎恨的眼睛带着灼灼的杀意盯着伊森。
伊森低低骂了句,“shit!”
果然,“为什么这个人还在这里!这一切都是他引起的!把他扔出去!”
他的怒吼声赢得了几个人的附和。
“对!这个什么破宇宙就是能源局搞出来的!”
“走狗!把他扔出去!”
“把他献祭给大恶神,说不定会饶我们一命的!他就不应该从红地球回来!”
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伊森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嘉文。可是后者在刚才太过强烈的视觉冲击中,似乎也有些不太确定自己的立场了,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向他。
伊森不知道自己的嘴唇在发抖,他只能不停摇头,“不……不是我……”
很快威胁便不仅仅只是停留在口头上了,最先揪着他的后衣领把他从角落里揪出来的是一个黑发的Alpha,将他一把仍在地上,照着他的肚子上就是一脚。伊森痛呼一声,虾米一样蜷缩起来。
“快叫你的主子们把我们拉回去!不然老子揍死你!”
“对啊!你不是很能和那个什么博士聊吗!去和他说啊!”另外一个Beta也嚷嚷道。越来越多的Alpha和Beta们聚上来,对着伊森一顿拳打脚踢。伊森用胳膊紧紧护着头,根本分不清身上哪个地方在被攻击。他感觉肺里的空气都被揍了出来,没办法呼吸,嘴里面都是血的味道。他感觉头发被扯了起来,脸被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眼镜飞了出去。
他满脸是血,狼狈非常地趴在地上,小声地哀求着,“停下……停下……对不起……”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抱歉,可是在这么强烈的恨意的漩涡中心,他已经没办法理智思考了。
“你们看!他道歉了!说明他承认自己就是奸细!”
“道歉管个屁用!我们都要死了!”
“把他扔出去,让他先死!”
“让他死之前不如先让我爽一爽!听说塞缪特别喜欢他,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够了!”嘉文突然大喝一声。
所有的吵闹瞬间沉寂下来,所有集中在伊森身上的视线暂时转移到了嘉文身上。伊森哆哆嗦嗦趴在地上,想着是要得救了吗?
嘉文环视着那一张张已经扭曲的脸,那些视线中曾有的信赖少了很多,反而带上了不满和挑衅。甚至有个Alpha盯着他问,”你不会是想要帮他说话吧!这么明显的事实你看不到吗!哼,早有这种慈悲心肠,你怎么不祝福你Omega和他的姘头啊!”
在这种所有人都共同憎恨着一个人的时候,容不得任何人的有不同的意见,就算是领袖也不行。他们要他死,要听他的惨叫,要看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因为他活该。他们憎恨的人就应该去死,谁阻碍他们实现自己的目的,谁就是敌人。
嘉文直接上去一拳将出言不逊的Alpha打翻,愤怒的低吼一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眼神中也早已失去了冷静。他一拳砸到一张铁皮箱子上,竟然在上面垂出一点凹陷。
“你们要把他扔出去就赶紧动手,别再乱打人。”他最后这么说。
希望在眼前破灭,伊森肿起的眼睛里竟然流不出眼泪,只是觉得有些懵,有些不能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感觉身体被强行架了起来,某个人去按了墙上的开门键,而后那扇机械门在眼前缓缓升起。他看到外面狼藉一片的走廊,虽然不见扭曲空间的蔓延,但是那暗红色的警报光芒,令他想到了血。
他用力摇头,“不要……不要……我不要出去!”
然而这正是其他非人想要听到的,他们将他扔了出去。身体重重砸落在冰凉的地板上,伊森忍着弥漫周身的疼痛爬起身,却看到们已经在下沉了。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冲过去,却已经来不及了。他用力捶打着厚重的大门,“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其实事后想想,当时的绝望其实完全没有道理,因为那样的空间扭曲,根本不是一道门挡得住的。在门的这边还是那边都是一样的。只是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人总是本能地想要和更多人待在一起,好像这样才能更安全,才不会那么害怕。即便这只是幻觉。
他喊得累了,才终于靠着那扇厚重的钢铁大门滑坐下来。眼前无尽蔓延的红色走廊,似乎有无形的幽灵穿行而过。
什么时候会来呢?身体被扭曲成那个样子,会有多疼啊?
通讯装置已经全都被损坏了吗?
他恍恍惚惚从地上爬了起来,沿着长长的通路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一些混乱的风穿行在廊道里,已经好一阵子没听到莱姆的声音了,是连主脑都被破坏了吗?
终于他在一间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房间里找到了电脑,摸索着启动那显得有些古老的机器。抱着最后一点求生的希望,他胡乱地在各个程序间测试着,想找到什么可以联络到人类宇宙的方法。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忽然投影电脑的画面闪烁了一下,然后出现了一个人的面容。
斜飞入鬓的眉,深邃而精致的银灰色眼眸,象牙色的皮肤,还有额间那道艳丽的红痕。
伊森万万没有想到会看到这张脸,而对方也近似于惊喜地睁大双眼。
“塔尼瑟尔!”
“伊森!”
几乎同时开口。伊森以前就觉得塔尼瑟尔身上好像会自动萦绕着一层圣光,此刻看到他更觉得像是看到了神迹一样。他连忙将身体趴到电脑桌上,急切地喊道,“救我们!这个宇宙已经毁坏了空间站!我们会死的!快让他们把我们拉回去!”
“伊森,我已经说服了徐博士,你只要再坚持一刻钟。马上就会没事了。”塔尼瑟尔的声音依旧那么平缓镇定,就像一汪永远不会兴起波澜的深海。他说着似乎要离开屏幕前,伊森忘记了自己面对的只是一道投影,连忙扑过去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他,“别走!”
听到伊森惊惶的喊叫,塔尼瑟尔于是停住动作,带着一点意外看过来。
伊森用力眯着看不清东西的近视眼,隐约觉得羞愧,又觉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别走,这儿只有我一个人……”
塔尼瑟尔刚才就注意到伊森青紫的眼眶和流血的鼻子,一股子怒火已经在内心闷烧了,好在脖子上没有其他Alpha的牙印,否则他可能会弄死那个徐博士也说不定……
“好,我不走。”塔尼瑟尔认真地望着那双碧绿的眸子。
伊森于是忽然间觉得安心了不少,好像周围那些不祥的红色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他嗫嚅着,不知道现在应该说什么,于是他开始用破碎凌乱的语言形容刚才追逐他们的空间乱流,讲到那个Beta的死状的部分,塔尼瑟尔默默抬起一根手指头,放在嘴唇前。
伊森于是噤声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述说已经有点神经质的意味了。
”不要怕,你可是连熵神都碰触过的人。这里不过就是受它们影响的无数个宇宙之一而已。“塔尼瑟尔眼角温柔的笑意融化在他金发反射的光辉里,“而且,我这不是来了吗。”
伊森用力地点头,用力地相信着祭司说的话。那是他最后能抓住的东西,来保持着他意识的清醒。
然而就在此时,熟悉的金属扭曲摩擦声如轰隆的闷雷再次奔腾而来,伊森的脸色瞬间煞白。他用托着僵硬蹒跚的身体走到房间门口,向着北面望过去。
来了。
它来了。
来吞噬他们了。
伊森连忙退回屋内,身体撞到了电脑桌,瘫软在椅子上。
“来不及了……”伊森喃喃地说着,抬头看向塔尼瑟尔,“我死了以后,能不能帮我给我父亲母亲带句话,就说……就说……”
他“就说”了几次,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塔尼瑟尔也对着屏幕外的人吼着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就说……我爱他们。”伊森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完,惨然地笑了笑,然后死死闭上眼睛,等待预期中无比残酷痛苦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