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地产和住宅地产虽然只有两字之差,但却是完全两种不同的行业。
和研发核心主要放在业主和客户群上的住宅地产不一样,商业地产单市场定位就有十来项着眼点,除了周边的商户变迁和整个城市规划,还要考虑到商圈转移,周期和各种新出台的投资政策等等,对眼界的考验相当高。
但这些,徐漾几个月前就已经做得如鱼得水了。
经过几个营销号在微博上轮番转发,绿海集团“徐总监”的人气和知名度也跟着水涨船高。《乐家property》趁热打铁,连着做了两期徐漾的专访连载,发售前一天还在官网上独家公开了一小段采访视频——平面变动态,众人惊讶地发现这位“史上最帅的房产销售”不光有颜值,连学识与谈吐也是万里挑一,举手投足间的人格魅力让人完全移不开眼睛。
视频的轰动带动了销售额,杂志刚一出刊就已售罄,卖出的总册数比顾戚采访那期还高了0.1个百分点。
这日,cbd,年轮售楼处。
“徐总经理的杂志到手啦!”
王逸群高举着一本杂志冲进大门,众人一拥而上,王逸群捂着不让看,左顾右盼:“吴主管呢?吴主管不在?”
“吴主管在后面接待客户呢,哎你买了不就是给我们看的吗,捂着多没意思?”
王逸群本来想让吴原第一个看的,闻言只好把杂志拆了封,翻了几页耳边就一片惊叹吸气声——
“哇,徐总监,啊不徐总经理这张也太帅了吧?”
“真不敢想象这样的人居然做过我们的总监,我过去几个月到底在干什么!”
“官网上的视频你们都看了吗?听说微博上都传疯了——”
“微博?”
田姚听到这里有点奇怪,“怎么这么快就转到微博上去了?”
“都干什么呢!”
比平时林主管高了几度的女声,众人回头,梁心鑫站在背后,把长卷发往后面一拨,闪着睫毛一拍掌:“工作工作!”
田姚看了她两眼,忍不住捂嘴笑:“前辈,别说,你这样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梁心鑫朝她勾了下食指。
田姚不明所以地走过去,梁心鑫一抬尖尖的下巴:“服吗?”
田姚:“哈?”
梁心鑫笑得更甜:“看你好像总不服我的样子。”
田姚心里“呵呵”了两下,干笑:“我哪敢呐?”
外面售楼处热闹得像是过节,会客室里的两人却对坐着不语。
桌脚放着行政新买来的茉莉花香氛,纯白的花瓣插在瓶中,满室都弥散着洒了露水般的清香。
吴原微怔,“您刚才说,不是来找我看房子的?”
“没错吴先生,”对面的西服男人有一头短卷发,笑起来俩酒窝,“我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吧,刚才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敝姓褚,名一声,褚一声,来自万宏集团人力资源部。”
吴原:“万宏……集团?”
褚一声笑道:“吴先生,万宏集团是地产界的大哥企业,一直很注重人才的挖掘和培养,员工福利在各大集团中也是拔尖的,近几年的销售排行,吴先生应该也有看吧?”
吴原缓缓点头。
《乐家property》每年都会统计各大开发商的销售额,万宏和保亿常年霸占排行榜前两名,虽然在新城绿海的影响力最大,但从全国来看,万宏保亿才是业内的领军集团。
褚一声:“我有看过吴先生之前在绿海年度表彰大会上的演讲,非常打动人,从那时起就一直默默关注吴先生,后来又看到杂志上顾戚先生对您的评价,发现您正是我们万宏集团需要的优秀人才——”
“褚先生,”吴原打断他,“所以您今天是来……”
褚一声笑了笑,把一张名片推了过去。
“像吴先生这样的人,在绿海做一个小小的主管实在是太屈才了,如果来我们万宏,一定会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如果吴先生考虑好了,请随时给我打电话。”
“所以呢?后来你怎么回的他?”
一周后,公共休闲室,徐漾上半身前倾,支着下巴看吴原。
吴原淡淡道:“我把名片还给他了。”
像是小学弟的作风,徐漾忍俊不禁:“这么不给面子啊。”
吴原困惑地一歪头:“这是不给面子么。”
徐漾柔和地看着他,忽然说:“我好骄傲。”
吴原抬头。
徐漾笑道:“有人来挖角是好事,说明小学弟你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
吴原静默半晌,垂下眼:“……其实——”
“嗯?”
吴原抿了抿唇:“是有一点高兴。”
徐漾心都被他脸上的浅淡笑容捂化了,“看吧?”
吴原点头:“嗯。”
“学长最近怎么样?”
徐漾:“忙死了。”
吴原看着他,徐漾:“虽然之前也跟着年老头见识过各种商业地产结构,但很多东西都要从头梳理,最近跑了几个成功的商业项目,要注意的事情很杂,周边整个业态、规模、零售业结构,还有消费者调研,未来供应量的确定——”
吴原弯了弯眼睛。
徐漾温柔道:“笑什么?”
吴原:“学长虽然这么说,但看起来并不像是抱怨的样子。”
徐漾“嗯”了一声,疑问的口吻。
吴原垂眸:“那我就放心了。”
……
徐漾手掌沿着桌面往前伸:“小学弟,上次我说的话……”
“时间不早了,”吴原起身,冲他一笑,“最近大家在制定年轮的销售计划,我不能离开太久。”
“……”
徐漾想就算自己问他,按照小学弟的性格,大概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跟你一起走。”
拎起椅背上的西服,徐漾三步两步赶上吴原,不想还没走到门口,外面突然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前方,数十道人影往电梯口窜,嚷嚷着要去财务部看什么,吴原怔怔和徐漾对视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忽然一个人从门口经过,看见徐漾,大喊:“徐总经理,您怎么还在这里啊?!”
徐漾看清楚那人是年国永身边的一个下属,迎上前:“怎么了?”
“您还不知道??”
下属跑过来,冲得太快,站在两人面前胸口来回起伏着说不出话,徐漾笑道:“到底怎么了?”
下属:“徐总经理,大事不好了!”
徐漾笑容褪去,“什么不好了?”
下属本就慌了神,被徐漾眼神里突如其来的压迫感直接看得结巴起来,“国、国……”
吴原手指攥紧:“别急,慢慢说。”
漆黑眼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看过来,下属心脏一沉,深吸一口气捋直舌头:“国家银监属刚才下发了通知,要求所有和绿海进行过业务的信托公司对绿海展开资金调查——”
吴原晃神了一下,徐漾沉声道:“什么意思?银监属怎么会突然对绿海调查?”
下属脸色煞白:“今天早上环球财经官网发布了一条匿名人士透露的消息,该死的环球财经!居然说我们存在严重的资金链断裂,欺瞒股东和市场,还说我们目前所有的项目经营有风险,这不是扯淡吗?!绿海虽然负债率高,但是——”
“下面为您插播一条新闻。”
背后的大电视里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吴原回头,午间经济报道的女主播面色沉肃道:“地产开发商领跑集团绿海深陷负债危机,据环球财经透漏,当前绿海的负债率已跌破160%,成为大型房地产商中负债率最高的房企,银监属监管人今早表示——”
底下的滚动条触目惊心地打着一行红字——
“地产龙头陷入信贷危机,股价暴跌市值一夜蒸发30%,近日或将申请破产。”
股价暴跌,申请破产……
除了新闻中不带感情的报道声,屋内霎时寂静一片,徐漾站着不动,下属呆呆看着大屏幕,声音弱了下去:“现在大家都要去财务部看实时股价变动,不知道已经跌成什么样子了,天啊,我怎么这么倒霉,我上月才刚买了绿海股票,还说赚了要带父母和家人出国旅行,我这几年忙于工作,一直觉得亏欠了他们,这……怎么会……”
下属颓然地抱住头,脸上血色尽失。
吴原怔怔地看着他瞬间红了的眼角。
“……绿海怎么可以这样,负债率那么高还要继续做什么项目,多卖房子才是道理啊,突然爆出这种事让我们绿海人怎么办,让我们股民怎么办?”
吴原手指冰凉,不知什么时候,下属的抱怨内容已由环球财经和银监属转为绿海本身。
新闻冰冷地传达出信息,然当最直接的受害者站在面前,那丝冰冷便夹杂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绝望的一角从这里渗透而出,仿佛一面镜子照见了此刻无数崩溃唾骂的股民,以及股民背后,无数因资金蒸发而陷入绝境的家庭——
吴原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肩上搭过来一只手,徐漾轻轻捏了下他肩膀,“小学弟,你先回销售部,我去年老头那边儿看看。”
吴原点头。
他现在除了卖房子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自责。”徐漾皱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道。
吴原忽然说:“如果我能多卖些房子就好了。”
徐漾深吸一口气,吴原慢慢拉下他放在肩膀的手,冲他凄然一笑:“学长,负债率增高,是因为销售额一直没有起色,销售部必须要为此承担责任。”
低下头,空气中响起颤音。
“学长,我很难过。”
……
“我不能不自责。”
……
肺里像被扔进一把燃烧的干草,徐漾胸肺拥堵着,他觉得小学弟分明就是在偷换概念,而这个思维模式是被谁影响的,并不难猜,正要狠狠反驳,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划破沉寂,从吴原的大衣兜里传出来。
掏出手机,吴原看着来电显示一动不动。
万医生。
陆申秋的主治医师。
明明还不到例行体检的时候。
“……喂。”
“吴原,是我,万泽。”
从未有过的严肃声音像一只巨手攥住心脏,万医生不等吴原回音,立刻道:“你哥哥出事了,现在在医院,快点来一趟吧!”
徐漾眼见吴原一晃。
干裂的唇张开:“什么?”
“他在香江区的工地和现场施工队发生了争执,被推下了轮椅,地上都是石块啊,被送来的时候浑身是血,唉,具体的我当面跟你说,1302号病房,等会见!”
吴原挂了电话,转身就走。
动作太快,没有一个人来得及拦住他,然而他却在跑了两步后自己停下来,回过头,带着一丝茫然看住徐漾:“学长,我哥出事了。”
徐漾脸也白了下:“出事?”
说完,心中霎时闪过万千疑窦。
怎么会这么巧?
吴原指尖深陷入掌心,进退两难地站在走廊中。
一个是家人,一个是绿海。
他想和所有绿海人一样留下来关注事态发展,又无法放下医院里的陆申秋。
……
“你放心。”
……
吴原抬头,徐漾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他的笑一如既往温暖灿烂,足以照亮一切阴霾:“这儿有我呢。”
吴原:“学长……”
徐漾的手落在他头顶,揉了揉,“去吧,我晚一点去医院找你。”
刚才那一秒,他想自己懂了吴原所有的犹豫和心结。
吴原深深看了他一眼。
衣角被跑动间的风拂起,转眼的功夫,他已经消失在了楼梯口。
徐漾对着吴原离去的方向望了很久。
半晌转过身,冲还在唉声叹气的下属一眯眼睛。
“看你那点儿出息。”
“哎?”
下属抬头,徐漾:“世界末日了吗?”
“可是……”
徐漾神情并不轻松,但他心里无惧,张口的话音也稳如磐石:“你在这里抱怨再多也没有用,现在最关键的是如何做出对应,我去找年董,你去安抚一下市场部那边的情绪,接下来几天他们都不能休息了,要打一场公关硬仗。”
“哦、哦!”
下属呆呆听着,被打击得碎了一地的心在徐漾强心剂一样的话语里一点点拼起来。
徐漾:“还有。”
“什么?”
徐漾眸光一黯:“以后有些话不要张口就说。”
下属发现徐漾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你随便一张口不要紧,但对那个把所有家庭的幸福当成自己责任的傻瓜来说,却是致命一击。”
……
“学长,我很难过。”
……
那样的表情,怎么可能只是“很”的程度呢。
吴原刚跑过喷泉池,迎面和一人撞到一起。
“哎?吴先生?”
扶住他胳膊,任重闻侧头笑了一下:“你这是要去哪啊?”
喷泉的水珠溅过来,吴原看着他,额头一凉。
环球财经发布了……
今早环球财经官网……
据环球财经透露……
环球财经。
吴原忽然道:“任主编。”
任重闻注意到他对自己的称呼由“任先生”变成了“任主编”,笑道:“怎么了,突然这么严肃?”
吴原:“那条消息是你们杂志社发布的么?”
任重闻飞快挑了下眉。
“是啊。”抱起手臂,“老实说,我也吓了一跳呢。”
吴原一言不发。
任重闻:“绿海这样大的一个集团,居然做出欺瞒股东的事来,那种负债率应该是绝无仅有的了吧?暧,我这也相当于自己打自己的脸,《乐家property》做了那么多期绿海的专访,下期我还打算采访年董呢,看来也要耽搁了。”
吴原:“发布前你确认了么?”
任重闻:“什么?”
吴原:“我说任主编在发布那些消息前,确认过它的真实性了么?”
任重闻笑了:“绿海有没有负债,还需要确认吗?”
吴原:“所以,任先生之后的那些报道,都是从唯一确认的负债率上推测出来的吗??”
任重闻嘴角僵了僵。
吴原:“你说绿海的项目风险高,说绿海欺瞒股东,说绿海濒临破产,这些,你都确认过了吗???”
任重闻摇头笑道:“吴先生,如果媒体人每发布一条消息都要百分百确认它的真实性,那那些搞文娱八卦的杂志社恐怕早就要倒了吧?”
吴原:“但你们是环球财经。”
走上前,他看着任重闻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们环球财经自称为良心的笔杆子,良心的笔杆就是在确认真实性前肆意猜测,让整个房市、股市陷入恐慌么?”
任重闻抬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吴先生,你不要这么激动,我难道不也是受害者吗?”
吴原:“是吗,受害者。”
任重闻失笑:“对啊,我刚刚不是都说了,我之前——”
“受害者就不用为笔下的文字负责了吗?”
兜头一盆冰水,任重闻:“吴先生——”
“不知道为什么……”风吹乱了额前的黑发,吴原半转过身,望着清澈中掺杂着一丝污泥的喷泉池道,“两年前的那场纸媒危机过后,环球财经的内容就变了呢。”
任重闻像被针刺了般心脏一沉。
吴原伸手栏下一辆出租车,“嘭”的一声关门离去。
财务部内,气氛从未有过的紧张凝滞。
无数人挤在实时更新的股价大屏幕前,心惊肉跳地看着绿海旁边的数字一路跳楼般下跌,每降下去一个小数点,四周就响起一片抽气声,到后来连抽气声也消失了,整个房间被沉默吞噬,只有大屏幕旁的电视屏上还在不间断地滚动播放着新闻。
“现在可怎么办啊?”
赵占飞看向田姚,一开始他真的只是来凑热闹的,可等来了才发现事态早已超出预计,已然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没、没事啦!”田姚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年董陆董他们一定会想办法的,他们那么厉害,什么解决不了啊,对不对,前辈?”
没人回答,田姚转头,忽然发现梁心鑫的脸煞白。
“前辈……?”
“我妈。”梁心鑫目光失了焦,哑声道,“我妈,拿她所有的养老金买了绿海的股票。”
田姚僵在那。
梁心鑫晃神:“怎么办。”
不知所措的表情让人完全无法和之前意气风发的梁主管连接在一起。
田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忽然脸上一紧,梁心鑫睫毛抖了两下,一点点地看了过来。
“这下我该拿什么理由,让她重新喜欢上绿海呢?”
浓黑的眼线随着泪水从眼角划了下来,梁心鑫惶惶问道。
资金蒸发了固然难过。
但更难过的是,当你被喜欢的事物深深背叛,却还依旧不知悔改地站在它那一方。
喉咙里像卡住了什么,田姚觉得自己得了失语症。
隔了很久,她上前给了梁心鑫一个拥抱。
“嗨,没事的,”拍着对方长长的卷发,田姚心并不比她镇定,甚至出来的声音发颤,“一定会有办法的,前辈你不是喜欢绿海吗,我们要相信它啊……”
绿海顶层。
灰蓝色的天空飘过流云,陆厉薇交叠着腿,仰靠在黑色牛皮的商务椅上看着窗外。
看了片刻,抬手关掉电视,转过椅子道:“你刚才说什么?”
“……”
助理没想到自己刚才那一大串都白说了,抱着资料的手紧了紧,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渗透:“陆董,现在股价已经跌破6了,证券所那边说已经有很多人抛售了我们的股票,再这样下去——”
“哦?”陆厉薇抻平手掌,垂眸看着自己的指甲,“抛售了多少?”
助理擦汗:“不清楚,不过少说也有——”
“都买下来。”
“什么?”
陆厉薇看着他笑而不语。
助理浑身僵硬,想起这突如其来的一系列变故,仿若一条冰冷的蛇缠上脖子,“陆董,该不会……”
陆厉薇挑眉:“另外注册一个公司,以公司的名义的把那些股票买下来。”
助理回神,忙落笔记录,边写边问:“公司营业人的名字是写您吗?”
“写申秋。”
“什么?”
助理猛地抬头,陆厉薇的椅子已经转了过去,他没有看到她的脸。
正当助理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时,陆厉薇笑了一声:“一些小股民抛售的股票不算什么,过两天才是重头戏,所以你最好今天就把公司注册好,等到时候有大股东的股票抛售出来时,才能及时应对。”
大股东?
助理一愣。
小股民也就罢了,那些被套牢的大股东,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卖股票?
谁会这么傻?
二十分钟后,吴原赶到医院。
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让人眩晕,夹杂着血腥气勾起许多尘封的旧回忆,吴原扶着墙一路来到1302号病房,拉开门,看见屋内的情景瞳孔缩了一下:“哥。”
“小原,你来啦。”
虚弱的一声,陆申秋躺在病床上冲他一笑,吴原向前两步,盯着他缠满绷带固定住的腿,手停在半空没有碰。
“到底怎么回事?”
“暧,工地上的争执十有**,没有什么的。”陆申秋好脾气地笑了笑。
吴原深吸一口气,“这叫没有什么?”
陆申秋拉住他的手:“小原,哥哥上次不是答应你了吗,要做一个有良心的项目总经理。”
吴原脸色一白。
难道,这也是……
陆申秋笑道:“一个有良心的项目总经理,凡事都应该亲力亲为才行,不然以后出现砂石厂那种纰漏该怎么办?”
难道这也是因为他……
眼睛往腿那边一扫,“为了达到小原的要求,别说是受这点伤,就是整条腿——”
“哥。”
吴原仓皇地看着他,“别说了。”
陆申秋一笑:“小原,你怎么了,哥哥这不是在替你……”
吴原:“别说了……”
陆申秋笑笑,抬头和吴原贴了帖脑门,弟弟的脑门很热,像是在发低烧。
“好,不说了。”
吴原又在病房里陪了他两个小时。
削苹果,倒水,说话,中间陆申秋睡了一觉,他也木雕泥塑般地坐在床边,耳畔传来一声鸟鸣时,他循声望去,这才发现窗外种着满树的玉兰。
陆申秋:“玉兰啊。”
吴原回头:“哥,醒了?”
陆申秋撑起胳膊,吴原忙帮他调高床垫。
陆申秋一脸怀念:“小原,我记得你妈妈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花了吧。”
吴原怔了一下,“……”
“那时候我们一家人多幸福啊。”
“……”
“只可惜从我出车祸后,阿姨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了。”
吴原忽然站了起来。
陆申秋抬起头,疑惑的眼神,吴原勉强稳住声音:“哥,我去找万医生拿药。”
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堵在胸口的气流在撞到门外一人时转成一声轻颤。
“……学长?”
徐漾扶住他肩膀,朝门内看了一眼,不说话。
吴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正要问绿海的情况,徐漾不声不响地拉过他往旁边走,见四周无人了才停下来,回过身时,眸光如炬:“小学弟。”
像是被他眼里的情绪烫到了,吴原吸了口气。
徐漾心里一软,好不容易调整好的情绪又险些溃不成军。
但他不能在这时候温柔。
现在唯一能给吴原一记当头棒喝的,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这个恶人他不得不做。
……
徐漾:“你觉得自己这样惯着他好吗?”
吴原张唇,肩膀忽然被卡死,徐漾倾身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早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了吧,只是因为他是你唯一的家人,被他需要,所以才会一直保持沉默,你以为你这样惯着他照顾他,就是对他好了么?!”
“不是,他根本不会感谢你!”
“不要一味地去满足他的要求,不要一味地去满足所有人的要求!”
“想想你自己,想想你最需要什么,为什么要为了照顾别人的情绪来压抑自己的内心?你这辈子除了卖房子的梦想,还做过任何一件随心所欲的事情吗?”
脸上一紧,徐漾手伸过来,痛惜的眼神仿佛要凝住吴原的血液。
“小学弟,你要学会爱自己啊。”
吴原耳畔响起嗡鸣,徐漾叹了口气,包裹住他的手使劲攥了一下。
“有我爱你还不够,你也要爱自己才行啊。”
……
不知过去多久,徐漾感觉吴原回握住了自己。
“学长,我知道。”
徐漾正要说话,吴原笑了下打断他:“绿海那边怎么样,还好吗?”
徐漾仔细看他的眼睛,看不出什么异样,怕他担心,道:“已经开始采取措施了,过几天就会好,放心吧。”
吴原点点头。
“学长回去忙吧,我还要去见万医生,回家后给你电话。”
徐漾怀疑地看着他。
“真的?”
吴原歪头,似乎觉得他问得奇怪:“真的。”
“那好,”徐漾无奈一笑:“我等你电话。”
吴原:“嗯。”
等吴原走远,徐漾脸色沉下去,眯眼看向陆申秋的病房。
吴原往万医生的诊室走。
诊室内,万泽一身白大褂,见他来了,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吴原,坐。”
吴原才坐下,万泽立刻变了脸色:“你这个弟弟是怎么当的?”
下一秒,他忽然被吴原眼底从未有过的冰冷情绪骇住,强行稳了稳心神,道:“当初我就说让你多陪陪你哥哥,现在呢,出了这么大的事还需要我这个第三方通知,你哥哥的腿本来就有旧疾,这次又流了那么多血,你如果稍微用心一点,天天陪着他,他又怎么能变成这样?”
吴原沉默着听完,目光困惑道:“是我的责任么?”
万泽摇头直接笑了:“难道不是?吴原,我听说当初你哥哥是在去学校接你的路上出的车祸吧,如果不去接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这难道还不是你的责任?”
吴原不说话。
“而且,”夹在指间的笔转了转,万泽道,“听说你母亲就是在这家医院去世的?”
吴原对上他的眼睛,万泽无不遗憾地道:“还是在你哥哥车祸之后没多久,唉,肯定是没少为你哥哥的事操心劳累了。”
吴原:“万医生。”
万泽被他这一声叫得心中一凛。
印象里吴原每次和他说话都低着头,提到陆申秋更是满脸愧色,可这么久了,万泽别说在他眼中找到半丝愧疚,甚至连迟疑都没有,目光不带感情地望过来时,他忽然有种浑身血液倒流的错觉。
吴原:“你是医生,你要对自己的话负责。”
“如此轻率地谈及我的母亲,是对她的不尊重。”
起身,他冷冷地看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万泽:“等会交费的时候,我会一并把投诉书交上去的。”
……
长长的走廊中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吴原走出医院,刺目的阳光让他眼睛眯了一下,再睁开时,树上的白玉兰随风浮动,几乎嗅不到香气,但只那摇曳的姿态也是美的。
吴原收回视线,往前走。
刚出院的小孩被家长牵着,恋恋不舍地回头向门口的医生护士挥手,吴原看了那孩子两眼,不知为什么听不到他说的话,不光他的话,这周围所有人,一切声音都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和他隔了一层,听不太清。
只好继续往前走。
一路遇见了坐在轮椅上和儿子说笑的老人,大病初愈抱着家人送来的玩具熊的小女孩,他们都在说着什么,只是听不清。
一片花瓣落到头顶,吴原无知无觉,脚步加快了些,从人群里穿出去。
忽然,眼前浮过一道白气。
往右瞥,一个包子摊,卖包子的大婶笑着冲他指指摊子,说了句什么。
吴原买了六个豆沙包。
提着一袋包子,他继续往前走,道路尽头连着公园,他走了进去。
天空开阔,白云稀疏,绒毯般的绿草叶上晃过一片阳光,抽着嫩芽的柳树在风里细细摆动着,空气里送来某种不知名的花的香气。
吴原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从万医生那里离开后胸口就有什么在滚动着,现在更像要沸腾一般往上涌,吴原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豆沙包,吃了起来。
吃得很专注,他吃东西从没有这样专注过,仿佛他就是为了吃这个豆沙包才来这里的,一开始还是小口小口的吃,后来变成了狼吞虎咽,吃完一个再吃一个,幸好他买得多。
吃到第四个的时候,吴原眼前模糊了。
吃进嘴里的豆沙包随着胸口那股滚动的气流往上涌,顶得他抽噎了一下,忙又继续吃,只是这回那股气堵不住了,每吃一口他胸口都要抽一下,嗓子里含混地堵着食物和呜咽,还是要吃,吃到嘴里都满了,整个上半身都在颤动。
“我到底哪里错了?”
地上啪嗒两声,吴原忽然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汹涌而下。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为什么都要来怪我……”
“为什么自己走路时小心……为什么要来学校接我……明明根本没关心过我,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来?为什么来了出了车祸,我就必须要负责?”
“真的是我的错吗?”
“我真的有错吗?”
“连妈……妈妈的死也是我的错吗?”
咽下去的豆沙包全堵在喉咙口,吴原顺着椅子跪到地上,眼泪一滴滴地陷进草坪里,泥土里,攥紧拳敲打着地面,崩溃般喊:“难道我就想让妈妈离开我吗?难道我就想让哥哥变成这样吗?为什么要把我说成是恶人?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视线模糊得睁不开眼,近在咫尺的草叶沾满了他的眼泪,随风一吹,飘到了远处。
吴原抽噎着,哭喊着,像要把所有曾经憋在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一样,眼泪怎么淌也淌不完。
前方忽然响起了塑料袋抖动的声音。
吴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可以听见这些声音了。
抬起头,唐静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怔怔看着他,手里的塑料袋沙沙地响。
……
吴原不可置信般睁大眼。
下一秒,蓦地呜咽了一声。
……
唐阿姨。
唐阿姨。
……
塑料袋摔在地上,水果骨碌碌滚得四处都是,唐静朝他跑了过来,跟着一起跪下去,脸色苍白地捧住吴原的脸:“原原,你怎么了?”
“唐阿姨……”
吴原朝她伸出手,唐静一下把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颤声道:“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阿姨,啊?”
吴原紧紧抱着她,肩膀一抽抽地哽咽道:“唐阿姨,你能不能什么都不问?”
唐静红了眼睛,搂住他的头:“好,阿姨什么都不问。”
吴原把头埋在她颈口,眼泪像开闸的洪水样流了下来,呜咽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嚎啕大哭,唐静拼劲全力搂住他,泪水无声地淌过脸颊。
“我的原原,怎么受了这么大委屈啊。”
吴原只是一遍遍地叫她。
“唐阿姨……唐阿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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