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极大,大半架在湖岸上,三侧皆是一望无迹的湖边。
王进生为韧调,身边只跟着一人,旁的皆隐在暗处护着。
布影戏搭在大堂中,四周一席一桌,中间竹帘半垂,既不封闭也不扰人。
孩童席间欢闹,王进生一生操劳,连唯一的儿子都为朝廷尽忠而去,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却只能茕茕孑立,看着就荒凉得很。
秦质端看王进生神情羡煞,轻易便能猜到各中原因,投其所好,二人谈笑风生,颇有几分忘年之交的意思。
布影戏开锣,水榭上一行仆从端着提壶而来,一桌一人,手肘一提,细长的壶嘴从背后而过,以极高难度的动作将茶斟好。
茶水从高处滑落茶盏,声如流水溅玉,茶香萦绕鼻间,闻之心旷神怡,见之赏心悦目。
周遭发出声声感叹,王进生捻须连连笑赞。
秦质端看其茶,面含笑意有礼有节,待仆从收壶时却不经意间看到了指节处,手持壶嘴常年累月却没有厚茧。
他端看片刻,又收回视线随意扫了眼两则临桌的仆从后,神情不变间伸手微抬茶盏,闭目轻嗅,茶上白烟腾腾,缥缥缈缈慢慢模糊了他的面容。
布影戏完了上半场,水榭上一片喝彩,秦质待喝彩声渐落,看了眼堂中的皮影戏,似寻话家常般问道:“听巴州皮影戏闻名塞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皮影做得惟妙惟肖,只不知这皮是如何制作而成?”
“回公子的话,这皮影是用牛皮而制,牛皮厚薄适中,质坚而柔韧。”手持皮影的老者缓声回道,回答却避重就轻,只在皮毛。
秦质将茶盏放回桌案上,玉面略含疑惑,“这皮影画法精湛,不知老先生是用何种手法绘成?”
坐在幕布后面的老者闻言下意识看了眼一旁的盲女,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若这影子戏如何演,他倒能出一二。可制作的手法,又如何料得到会有人问起……
持壶立于一旁的人身形不动,却因过于不动声色而显得僵硬。
静默须臾,盲女低着头朝着秦质的方向,低声开口,面皮温婉可人,轻声细语颇有家碧玉的味道,“爷爷年迈耳里有所不及,不善措辞之处还望诸位见谅。
此间皮影戏的手法多种,取于宋寺院壁画,多用阳刻,四肢和头部皆分别雕画而成,其间用线联缀而成。
绘制皮影工序极多,需经制皮,画稿,镂刻,敷彩等过程,才能得一个皮影人……”这回答无可挑剔,显然对皮影戏了然于心。
王进生抬手捻须,面色和蔼感叹道:“自来就传灯影子是戏曲之父,就其工序精巧繁多也当得起这个名头了。”
秦质看向打鼓的盲女慢声问道:“听姑娘此言,似对皮影极为喜爱,可是自幼便开始接触?”
盲女听着声音面向秦质这处点头,“是的,女子是听着皮影戏长大的,早已浸至骨里,尤甚喜爱。”言辞确确喜爱,面部神情却唯独没有那种对珍爱之物该有的憧憬,只余良多麻木。
“怪道姑娘如此熟悉皮影一戏。”秦质微微一笑,湖岸波光粼粼,一人一景似出尘入画,引人瞩目。
问话稍停,皮影戏忙赶起唱戏。
王进生听得入迷,满心满眼皆在戏中,到精彩时赞叹连连。
秦质一心牵连戏中,看着戏中去拿茶盏,不留神间衣袖拂倒了茶盏,茶水一下漫到了桌案上,漫湿了二饶衣杉。
二人皆避之不及,秦质收起微湿的衣袖,面含愧疚,“好戏醉人,连茶盏都拿不稳,倒要多赔大人一套衣杉。”
持壶人忙扯了腰间白布弯腰替他们擦拭,褚行上前一挡。
王进生闻言哈哈大笑,起身去阁楼换衣,嘴上却调侃道:“倒全怪在了戏上头,这衣杉你难道还要耍赖不成?”
“既然赖不掉,那便只能赔一件了。”
见秦质站起身与王进生并排而行,持壶人看了眼盲女,又矮下身去擦桌案。
待他们离去后,持壶仆从皆离去,盲女起身退去,皮影戏继续唱着。
盲女出了水榭,拿着盲棍沿着一路摸索着过了水榭楼台往园里去,行走间极为灵巧地避开花圃,速度竟然比常人还要快。
园子里有些许妇人看花赏景,盲女恢复用木棍找路的速度。
不远处慢慢迎面而来一人,盲女刻意放慢了速度,在人经过她的时候,微微一斜,跌了过去。
那人伸手扶住,青梅浸水般的声音闻之悦耳舒爽,一下靠得很近,好像就在耳畔响起,“心。”
盲女想要收回手,脚却突然一崴,人都险些没站稳。
“姑娘必是崴了脚,我来替你看一看罢。”
盲女似脚踝疼极,闻言微微点零头,“劳烦了。”
秦质看了眼周围,扶着她就近坐下,矮下身子将她腿轻轻抬起,手握着她的腿,隔着布料在她脚踝处细细一按,掌心的温热隔着布料传来,盲女有些许僵硬。
眼前的人按过关节,微微一用力,他抬头看向她,温声问了句,“可是这处山?”
“正是这处。”盲女手指微微一动,强行忽略握着腿的手,片刻后又轻声问道:“您耽误了这些时候,您父亲寻你可要怎么办?”
秦质闻言一笑,“那不是我的父亲,是碰巧在巴州遇上的世叔。”
园中花团锦簇,花香从层层叠叠的花瓣中溢出,微风徐徐,柔和的花香萦绕鼻尖。
低首按腿的人忽然开了口,“姑娘刚头所布影人种种工序,其中含有镂刻一序,不知一个布影人需要刻多少刀才能现出形?”言辞微微放轻,隐含不易察觉的莫名意味。
盲女低眉垂眼没有半点攻击性,言简意赅回道:“大抵三千多刀。”
话音未落,脚踝上按着的手突然使劲,只听骨头发出清脆的声响,气氛一时静得落根针的声响都能听见。
秦质抬眼看向盲女,“现下好多了罢?”
盲女面色平平,另外一只手轻轻握着盲棍,像是想要用力又刻意放松了力道,好好的腿硬生生被扭伤了,她有些想扭断他的脖子。
秦质神情坦然,看着她浅声道:“起来走一走看看是否没问题了?”
盲女半晌不动,片刻后才轻声细语问了句,“女的脚似乎还是动不了,不知您可否扶我到楼内喝口水。”
“有何不可。”眼前的人一口答应下来,站起身扶起她往最近的楼阁里去。
二人前脚才进了屋里,盲女随即关上门,转身快速一扬衣袖,一阵诡异的香味散开。
秦质只觉一阵困意袭来,抬手扶额间看向盲女,一个“你?”才堪堪出口便失去了意识,倒地不起。
盲女蹲下身子面色阴郁端详着地上晕着的人,忽然捏着他的下巴语调阴冷道:“你真该庆幸你还有用。”
从衣袖里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颗带着酒味的药丸,按着他的下巴,塞进去后又轻轻一抬,片刻功夫,便有酒味散出,榻上的人似喝醉了一般。
她站起身脚踝处又一阵钻骨疼,当即便在他胸口狠狠踩了一脚。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白骨微微皱眉,他们竟然这般莽撞行事。
白骨丢下了人,越过窗子,疾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屋外的褚行见人入了阵,忙进了屋,地上的人早就睁开了眼,神情清明,没有丝毫晕倒的迹象。
秦质慢慢坐起身,眼里带了些许醉意,抬手轻轻擦拭了嘴角的鲜血,面上没什么情绪却莫名生冷。
褚行不自觉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