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守忠的槊尖距离王难德的后心已不到一个马头的距离了,只要再追几步,王难德就会被他搠断脊骨,死于马下。
突然,白龙驹一声长长的嘶鸣,径自腾空而起,带着王难德足足向前蹿出三丈多远。
就在这一瞬间,安守忠已经感知到了危险的来临,他的脑中一道电光闪过:“怎么!他的马力未疲?”与此同时,他猛觉身下一沉,胯下的金眼五花虬一声凄厉的嘶鸣,立即陷入一座烂泥陷坑,巨大的冲力导致下沉的速度飞快,那宝马还不及叫出第二声,就被黏糊糊的烂泥塞住了口鼻,但它仍然奋力挣扎着,想将自己背上的主人顶出陷坑之外。
安守忠见势不妙,忙将大槊使劲的往下撑去,希望能借力跳出泥潭,但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手上一滑,大槊已没在烂泥之中无影无踪;他身上沉重的盔甲已成了巨大的负担,胯下的宝马已完全没入烂泥之中,身体不再挣扎,似已气绝。
就在这时,一面木制盾牌被丢到他的面前,他急忙用手攀住,暂时滞缓了下沉的速度,他抬眼望去,只见王难德策马立在陷坑边上冷冷地看着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数百名打着赤膊的唐兵,手持挠钩弓弩,将陷坑团团围住。
“王难德!你暗算害人,算什么英雄!”安守忠咬牙切齿的骂道。
王难德没有回答,只是冷冷说道:“安守忠,你只要投降,我就将你拉上来,免得你葬身泥沼,如何?”
安守忠骂道:“呸!你战场上不是我的对手,只会用龌龊伎俩害人,不是英雄行径,……小爷宁死不降!”
此时,他用力攀着的那面盾牌也正在缓缓下沉,烂泥已经没过了他的胸口,呼吸已大为费力。
王难德心中敬佩安守忠的本事,听他如此说,也只得叹了口气,令人用挠钩将他拽了出来,又用绳索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
安守忠此时已累得筋疲力尽,口中呼呼喘着粗气,似已没了先前的气势。半天,他才用略带着点哀求的口吻说道:“王难德,你让人带我去河中洗洗泥污,归降的事可以再议……”
王难德听了,只道他回心转意,便传令道:“用河水为他冲洗冲洗,顾全一下将军的体面!”
有几个唐军士兵押着安守忠到了沣水河边,正要打水为他冲洗,不料身遭五花大绑的安守忠突然暴起,飞起一脚踢翻了一名唐兵,又一头将另外一人撞翻,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发狂了一般,三步两步跳入汹涌的河水之中……
“莫叫他逃了!”唐兵们发了一声喊,刚要有人想向水中射箭,便有人制止道:“要活的!捉活的啊!”
有几个水性好的唐兵跳下水去擒拿安守忠,大家如此大费周折才将他擒获,岂能让他白白逃了?
事出仓促,王难德先是一愣,随即心头一叹,并没有催马上前。以他胯下白龙驹极为出色的水性,泅渡去捉安守忠绝无问题,但他发现安守忠是身着重甲,臂膊被绑缚着主动跳下水去的,当即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不是逃跑,而是跳水自戕!”他心中不由得起了一股相惜之情。
这条河段水深流急,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三五个唐兵才合力将安守忠打捞上来,只见他脸色煞白,二目微睁,已经溺水身亡,可怜一个有勇有谋的“碧眼狻猊”,到头来竟得了个如此下场。
王难德见安守忠已死,心中竟有些怏怏不乐。
他还年轻,一贯自视甚高,本以为自己可以在大战中凭本领取下安守忠的头颅,却被军师委派了个“诈败诱敌”的差事,又遭敌手指责是“龌龊伎俩害人,不是英雄行径……”颇觉面上无光。
他赌了一口气,狠狠地杀回阵中,直扑安守忠带来的那两千骑兵。犹如被凶神附体一般,也不答话,只瞪着血红的眼睛,将一条银枪舞得千树万树梨花开,燕军兵将碰着就死,挨着就亡。他见副将哥舒曜正被敌军三骑围攻,似已渐渐不支,便一声怒喝便冲上前去,转瞬间就刺翻了三敌,救下了哥舒曜……偏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流矢,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左眉眉骨,也亏得这支箭力道将尽,又被头盔边缘挡了一下,这才没有将他的头颅射穿。
王难德“啊”的大叫一声,忍着剧痛,抬手抓住箭杆将那支箭生生拔了出来,左眉上的皮肉登时裂开一个大口子,深可见骨,鲜红的热血立即喷涌而出,鲜血和耷拉下来的眼皮遮蔽了他的左眼。哥舒曜大惊,忙抢来救护他,呼道:“难德,你快退下包扎,我来断后!”
然而,满面鲜血的他却在突然间清醒了过来,仰天一声怒吼道:“战场之上,你死我亡,角力斗智,本是平常!何谈暗算,何谈龌龊伎俩!”那安守忠等人如此悍勇,如果不是军师设计将他除去,一味硬打硬拼,不知又有多少同袍会命丧他手!
他将那支带着自己鲜血的雕翎箭狠狠往地上一掷,不顾伤口的剧痛,又如饿虎扑食般向敌人冲去。
哥舒曜等唐军将士们见“屠狮天王”如此英勇,登时士气大振,齐声呐喊着冲上前去拼死力战。
纵然那两千燕军铁骑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见这群唐兵泼风般不要命的打法,都骇得人人胆寒,他们又失了主将,只得各自死战……最终全数战死——这是平叛以来,在人数大致相等的情况下,唐军首次在骑兵的正面对抗中战胜燕军,由此也极大地鼓舞了全军的士气!
然而,对于燕军来说,他们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就在此时,前去偷袭唐军后阵的孙孝哲部遭到了四千回纥“铁鹘勇士”的沉重打击,八千幽州铁骑几乎全军覆没。
“立地魔君”怎么都没有料到会有一支诡异的回纥“铁鹘勇士”在等着他们?虽然他的兵力要比对方足足多出一倍,但在这队回纥重骑兵的马槊和角弓的犀利攻击下,他们的马上优势被完全压制住了——往往是他们的战刀还没有挥出,就已被对方长大的马槊戳翻在地;他们刚射出一箭,回纥骑兵就已经完成了两轮精准的速射;以逸待劳的回纥人所披的重甲也远胜燕军为奔袭突击而穿戴的轻便皮甲——“铁鹘勇士”在这场骑兵对战中占尽了优势。
这些还都不算稀奇,更令人惊愕不已的事情随即发生了!
一群鹘鹰尖鸣着从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掠过人们的头顶,一瞬间就准确地啄瞎了许多燕军骑士和战马的眼睛!士兵痛苦的哀嚎声和战马凄惨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登时一阵大乱。
就在这时,回纥骑兵又乘机对乱做一团的燕军展开了无情的杀戮。
回纥人平时善于豢养这种奇特的鹘鹰进行捕猎,“铁鹘勇士”更是此中高手,这三百余支鹘鹰经过严格的甄选和训练,不仅能够在对战之时出其不意地啄瞎敌方人马的眼睛,还可以在辅助斥候承担“战前侦查”的工作,孙孝哲的八千骑兵悄悄向唐军右翼迂回包抄的时候,就已经被天空中的鹘鹰发现,故此,回纥人才能从容不迫地在半路上准确地截杀他们。
战前,安守忠、刘骆谷等人虽然获得了回纥有四千人前来参战的情报,但由于对这支“铁鹘勇士”的独特作战方式缺乏研究,故而只将他们与西域、大食的援军看做了一类,并没有多加防范,这才酿成了大错。
平日杀戮成性的孙孝哲见己方反而成了被屠杀的对象,登时吓得肝胆俱裂。
他在惊慌之中抬弓向天上掠过的一只鹘鹰射了一箭,哪知却惹了个大麻烦!
随着“——啾——”的一声尖锐鸣叫,那支鹘鹰在空中灵巧的打了个旋儿,向太阳的方向飞去。
孙孝哲再次拉弓搭箭仰头去寻,却被阳光耀得睁不开眼睛,突然他觉得面前一黑,一股劲风迎面扑到,他心道:“不好!”正要缩头躲闪,却哪里还来得及?他右眼一阵钻心的剧痛,连眼皮带眼珠已经被那支鹘鹰啄碎!
他“啊”的一声惨呼,抛了手中的弓箭,抬手去捂,鲜血却已顺着指缝汩汩流出了。
孙孝哲的亲兵侍卫见势不妙,忙护他逃走。这位“主将”哪还顾得上向所辖部队发号施令?他只含混地喊了一声:“撤!”便率先带着手下的五百余骑脱离了战场。
如此以来,正处于被动的数千燕军立即陷入更大的混乱,在“铁鹘勇士”怪异凌厉的攻击下几乎毫无招架之功。不到半个时辰,这队燕军就损失了六千余骑,其余的一千余骑也人人带伤,只得随着孙孝哲向长安城的方向逃窜。
叶护王子将战刀往空中一举,“铁鹘勇士”用弓箭掩杀了一阵,仆固怀恩见大功告成,驱马到他马前贺道:“王子完胜逆贼!首建奇功!末将佩服!”
岂料叶护哈哈一笑,说道:“这才只算是开始!”
仆固怀恩一愣,还没明白过味来,只听叶护传令道:“受伤不能战斗的留下,其余人换马,跟我追!”
蒂德等人“诺”的一声领命!顷刻间就有人赶来了三千多匹战马换了,叶护口中打了个呼哨,随着空中又是一阵阵“——啾——啾——”的鹘鹰尖鸣,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铁鹘勇士”便隆隆地向燕军侧翼阵地攻去了。
在唐军中央的将台之上,元帅郭子仪、军师李泌和广平王李俶早已将这边的战况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由得喜忧参半。
三人对视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很显然,他们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回纥“铁鹘勇士”这种令人恐惧的战斗力已经大大出乎三人的意料之外,虽然这只是叶护本人的一支禁卫军性质的部队,并不能完全代表回纥军的一般水平,但他们在半个时辰内就将八千幽州铁骑打的几乎全军覆没,也当真不可思议。要知道唐军左翼的两千精锐骑兵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歼灭了失去正、副主将的两千幽州铁骑,以此类推,恐怕回纥骑兵的战力远在唐军骑兵之上……。
元帅郭子仪很快镇定了下来,对李俶、李泌二人说道:“回纥军力强劲,亦是血肉之躯,况且战之胜负往往在于庙算多寡,岂在区区数千勇士身上?”
李泌点头道:“元帅所言大是!用兵五事,道、天、地、将、法,多算多胜,少算不胜。况且我大唐自有无数忠勇将士,必不在回纥之下,如今贼军伏兵已被我军击溃,当看元帅如何计较!”
李俶听了,心中一宽,也点头称是。
郭子仪将手中令旗晃动,唐军的十余万人马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燕军发起了主动进攻。
“神通大将”李嗣业亲自带领着他的陌刀手们向燕军冲去,刚好与叶护、蒂德、仆固怀恩等人率领的“铁鹘勇士”汇合,这两支精兵犹如神兵天降,登时杀得燕军四散奔逃。
小将郭昕左右开弓,弓弦响处必有一名燕军将落马,“玉马双刀”安太清被他一箭射中左臂,只得丢了一把宝刀,在偏将的保护下夺路而逃;“屠狮天王”王难德犹如疯了一般带伤杀敌,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杀死无数燕军兵将,还将燕军阵中的将旗生生砍断,这下子唐军士气更旺,燕军人人胆寒;马璘、白孝德、李晟、郭晞、浑瑊也都毫不示弱,各自催动本部人马向燕军发起了猛攻,斩获无数;唯独前军副将“赛韩信”段秀实和“朱雀大阵”的主将马燧不急不缓,有条不紊地催动弓弩手保持队形向前推进,专门寻找最佳的射击位置射杀敌人,尽心竭力地掩护各军的冲锋……
郭子仪见了这两人的气度,赞道:“此二人良将也!”当即传令随军主簿为段秀实和马燧首先记上大功一件。
与此同时,王思礼、郭英乂、浑释之等三位老将也催动后军跟了上来,王思礼先派出一万轻骑直扑长安城下,希望趁燕军溃败之际抢下长安南门,在骑兵之后,三万步军也已经迅速集结成攻城队形,携带着攻城器械隆隆开去……
一场鏖战,又从午时杀到酉时,直到日暮西斜才渐渐止住。
如血的残阳映照在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杀戮的战场上,让这幅惨烈的画面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到处都是横七竖八倒毙在一起的人马尸体,有燕军的,也有唐军的,更有已经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楚的;还未死绝的伤兵躺在死人堆里痛苦地呻吟着,乞求能有人给他一个痛快的了断;瘸了腿的战马低头碰触着主人早已冰凉的尸体,发出凄凉的哀鸣;战场上到处弥漫着血腥的味道,鲜血汇集成一道道汩汩流淌的殷红色的溪流,将破败不堪的军旗染成了红色,将山岗和平原染成了红色,将整个大地都染成了红色……
此战,燕军损失惨重,阵亡六万余,被俘两万余,最为精锐的三万幽州铁骑几乎全军覆没;除安守忠、刘骆谷之外,燕军将佐还阵亡了近三十余人,李归仁、孙孝哲、安太清、田乾真各自带伤,各自引了数千残兵逃之夭夭;把守长安的张通儒见大军一败涂地,也无心固守,当夜就带着手下三万燕军弃城而逃……。
唐军的损失也忒不小——王难德头部中箭,虽然支撑着血战到底,但最后一头栽下马去,昏迷不醒;李嗣业、马璘、白孝德、浑瑊、郭晞、李晟、哥舒曜等人也都各自带伤;充当前军的安西军损失最为惨重,折了近一万余人,陌刀手损失了八百有余,西域、大食各路援兵更是折损了近一半,回纥兵将死伤一千余……合计全军阵亡超过三万,两万余匹战马损失殆尽,十余员唐将战死沙场。
然而,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的唐军也终于换回来了他们期盼已久的重大战果——长安光复!
第二天清晨,郭子仪已传令各军在城外扎营休整,并严令无将令者不得擅入长安,以免骚扰百姓。
一切安排停当,他这才请广平王李俶在自己和军师李泌以及众将的陪同下进入长安城,五千衣甲鲜明的唐军唱着军歌,迈着整齐的步伐,精神抖擞地护卫着他们入城。
不料,正在此时,仆固怀恩慌慌张张地催马来报:“叶护王子一早率回纥骑兵杀入城中,正在劫掠百姓!末将阻拦不住,故急来请元帅定夺!”
还不待郭子仪答话,广平王李俶已是大惊失色,口中喊一声“糟糕!”,纵马冲进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