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的心里很不舒服。他不希望韩贞继续在超市里工作,虽然这份工作本身没什么问题,但那些在超市里进进出出的顾客看韩贞的眼神太过明亮。仿佛每个人都是他的情敌。
韩贞很细心,她已经从顾铭的语气里捕捉到他的情绪,便甜笑着问:“顾铭,你不开心?”
顾铭依旧没有表情。有的时候,没有表情便是一种很不好的表情。他压着心绪,淡淡说道:“没有。”
韩贞问:“你不希望我在超市里做兼职?”
顾铭道:“那是你的事,我管不了。”
韩贞的眉梢一横,凶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顾铭惊愕道:“我说什么了?”
韩贞问:“什么叫我的事你管不了?”
顾铭说不出话。
韩贞指责道:“你无非就是看超市里男生多,每个人都找我搭讪,心里不舒服罢了。那你扪心自问,你走在大街上,忽然看到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会不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顾铭道:“应该会。”
韩贞板着脸道:“那你还好意思生气?”
顾铭只能苦笑。他发现韩贞轻而易举就转移了话题,并且把问题归咎在了他的身上。但无可否认,她说的的确有些道理。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不就是给男人看的吗?莫非哪个女孩真能对着镜子把自己迷倒?
顾铭沉吟片刻,不再想这事,转而凝声问道:“你们超市的老板很厉害?”
韩贞问:“为什么这么问?”
顾铭道:“我看那个找你茬的男生好像很怕你们老板。”
韩贞道:“其实能在大学里开店子经营的人,无疑早就不缺钱了,因为大学生本就是一个相当可怕的消费群体。一个不缺钱、脾气还相当暴躁的人,谁不怕?而且钟老板敢明目张胆地卖假烟,若说他身后没有关系,也没人相信。”
顾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个找你麻烦的男生很有来头?”
韩贞道:“他有没有来头我不知道。但我基本上肯定,他在吸毒。”
顾铭问:“为什么?”
韩贞道:“他很瘦。”
顾铭道:“有的人天生就很瘦,尤其是你们女生。”
韩贞补充道:“我只见他来过超市几次,每次都是呵欠连连,无精打采。”
顾铭道:“大学生本就很懒,打呵欠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韩贞道:“他的手上有针孔。”
顾铭道:“有针孔也不一定是打毒针啊。人生病了,要打点滴,手背上也会有针孔啊。就像你,今天不也……”
他说着,神色猛地一僵,语气变得凝重起来,问:“韩贞,你告诉我,你吸食过几次麻古,有没有吸食过海洛因?”
韩贞沉默。
这种时候的沉默很容易让人误解。顾铭的双目变得宛如刀锐一般凌厉,他沉声道:“你不说就算了。反正有我在,你以后也没机会再碰这些东西了。”
韩贞道:“那你可得好好盯着我,最好是视线一刻也别离开我。”
顾铭道:“我就是这样想的。”
两人说话这会已经走回租房。
韩贞今天明显很累,她的生理期到了,晕了血,还坚持工作了一下午。这会她往床上一躺,似乎不打算再吃东西或洗澡,准备直接睡觉了。
顾铭道:“睡觉之前要先脱衣服。”
韩贞不睬他,悬空的两只脚相互踢了几下,踢掉鞋子再把被子往身上一裹,便闭上眼不动了。
顾铭道:“你先别急着睡。”
韩贞微眯着眼问:“还有事?”
顾铭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
韩贞道:“你心痒也忍着,过几天再说。”
顾铭道:“你别老往那方向想。把你的手机给我。”
韩贞怔了一下,问:“你要查我的手机?”
顾铭道:“你也别多想,我就想看看你和那些毒贩子有联系吗。”
韩贞道:“没有。”她顿了顿,又红着脸问:“莫非你叫我脱衣服,就是想要我衣服兜里的手机?”
顾铭板着脸道:“口说无凭,还是把你手机拿给我看看再说。”
韩贞想睡觉,也懒得与他挣,摸出手机往他那边一丢,随口说了一句“5250”,翻个身便不动了。
顾铭输入解锁密码,打开韩贞的手机,挨着检查了通讯录和短信箱,发现她的手机里面的确没有半个像毒贩子的联系人。
他删掉杜芳的电话以及通话记录与短信记录,把手机放到枕头上。他静坐着,心里还是不太放心,皱着眉问:“你以前拿货是找的谁?”
韩贞躺着不动。
顾铭绕到她身侧坐下,正想再问。韩贞忽然坐起身,往他脸上亲了一下,打着呵欠道:“好了,赶紧睡觉吧。”
顾铭不依不饶道:“这招对我没用。”
韩贞不耐道:“你到底要我说什么你才信我啊!我都说了,我和毒贩子没有任何联系!”
顾铭迟疑片刻,轻轻点头道:“那好吧。”
顾铭嘴上妥协了,但他的眼睛还一直盯着韩贞。他发现韩贞在装睡,她的眼帘偶会颤一下,这分明是想嘘眼看外面。
顾铭很有耐心,就一直坐在床铺边,陪她耗着。
某一刻,韩贞猛地睁开眼,凶巴巴说道:“你一直盯着我,我睡不着!”
顾铭道:“你若在睡觉,又怎会知道我盯着你?”
韩贞道:“我能感觉到你的目光。”
顾铭问:“第六感?”
韩贞道:“你管我第几感,反正你坐在这里我睡不着!”
顾铭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隐瞒着我?”
韩贞撒娇一般说道:“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实话。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她坐起身,横着眼死死地盯着顾铭。
顾铭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韩贞伸手道:“拿来!”
顾铭不解道:“什么?”
韩贞凶道:“手机啊!”
顾铭道:“你的手机就在你枕头边。”
韩贞道:“你的手机!”
顾铭问:“你要我的手机干什么?”
韩贞道:“你检查了我的手机,还不让我检查你的手机吗?”
顾铭问:“我的手机能有什么给你检查的?莫非你还能从我的通讯录里找出几个毒贩?”
韩贞凶巴巴说道:“这个你不管。反正我要看你的手机!”
顾铭只好把手机递给她。
韩贞问:“密码?”
顾铭道:“。”
韩贞问:“风雪的生日?”
顾铭如实道:“是的。”
韩贞问:“什么时候改成我的生日?”
顾铭道:“你至少要先告诉我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韩贞抿嘴一笑:“暂时不告诉你。”
她说完,凝着眸子仔细翻看顾铭的手机。
顾铭静坐数分钟,皱眉道:“差不多就行了。我的手机里没什么好看的。”
韩贞问:“谭红尘是谁?”
顾铭的心一紧,勉强笑道:“我的大学同学。”
韩贞问:“他杀了这个叫晨雨的人?”
顾铭道:“应该是的。”
韩贞问:“那他死了吗?”
顾铭道:“我不知道。”
韩贞问:“那时你唱《伶仃谣》,就是给谭红尘和这个晨雨唱的?”
顾铭道:“是的。”
韩贞迟疑着点点头,忽然又问:“矮纸斜行闲作草?”
顾铭疑惑道:“这是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我手机里有这个吗?”
韩贞道:“你不要给我科普这句诗的出处。你赶紧说下一句是什么。”
顾铭道:“晴窗细乳戏分茶。”
韩贞笑道:“好的。”
她说着,手指快速按动手机键盘。
顾铭问:“你在干什么?”
韩贞道:“风雪中午给你发了一句诗,你没回,我帮你回了。”
顾铭仿佛遭了雷击,神色完全木讷。
韩贞问:“你怎么了?”
顾铭道:“没怎么。手机看完就还给我。”
韩贞“呃”了一声,交还手机。
顾铭盯着手机信箱看了许久,最后发出酸涩的叹息。
韩贞问:“莫非这两句诗藏着什么玄机?”
顾铭道:“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无非就是闲来无事写字品茶,典型的古代文人的高雅生活。”
韩贞道:“我背过这首诗,不用你替我读解。我是问,风雪为什么要发诗句给你?”
顾铭道:“就是普通的对诗游戏啊。”
韩贞满脸怀疑,最后仍是点了头。大概是她不想过多询问顾铭和风雪的事情。
顾铭沉声道:“韩贞,累了就早点睡。”
韩贞没说话,裹好被子又一个翻身,这次她真的不动了。
顾铭盯着手机发呆。他发现自己真的是个混账东西。风雪好不容易愿意回他信息,愿意与他继续这个从遥远的高中时代就开启的对诗游戏。他们早已达成沉默共识,每天正午十二点半便是默认的对诗时间。
风雪出题,他却没有答题。
所以他有了韩贞,便又忘了风雪?
他努力地回想,今天中午自己在干什么。似乎他和韩贞从医务室出来之后,有很长一段空闲时间,完全足够他完成这个对诗游戏。
纵然他没有听到手机短信的提示音,也该记得这个重要的游戏的存在。
可是他的目光一直在韩贞身上,完全忘记了这事。
他的心里又一次升起强烈的负罪感。
他发现他从未对得起过韩贞或风雪。永远都是她们在为他付出,永远都是她们需要他的时候,他不见了。
风雪的舅舅过世时,她最悲伤时,他不在;
风雪走出舅舅过世的阴影,他回合中找他时,他不在;
风雪忍着身体的抵触,把一支又一支的香烟吸进肺里时,他还是不在。
韩贞躺在冰冷的墓碑前,担惊受怕睡着时,他不在;
韩贞坐在红艳的婚房里哭泣时,他不在;
韩贞被人蛊惑,沾染毒品时(他这样以为),他还是不在。
曾经多少个日日夜夜,两个女孩多少次无声哭泣,他又有几次抬手拭去她们的泪水?
顾铭盯着韩贞的恬静睡脸。他发誓,这一次一定陪着她,陪她战胜毒品的侵蚀,陪她看尽未来的月落日升。
——无论以往做错了多少事,至少把眼前这件事做对。
顾铭这样想着,不打算再吃东西或洗澡,伸手揽住韩贞便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韩贞早早起床,脱光衣服进洗浴室洗澡。
顾铭被急促的水花声惊醒。
他的心里又是一个激灵,盯着大开的浴室门,沉声问道:“韩贞,你什么时候醒的?”
韩贞道:“我睡得早,天还没亮就醒了啊。”
顾铭真的想抽自己两耳光。他忍着冲动,试探性问道:“你起来都干什么了?”
韩贞道:“看着你发了一会呆,然后就洗澡了啊。”
顾铭道:“以后如果你比我先醒,就把我推醒。”
韩贞问:“莫非你怀疑我趁这么一小会时间就偷偷吸毒去了?”
顾铭道:“我并不了解毒品。但我看过一些与毒品有关的电影,知道吸毒者忽然停药,会出现一系列的戒断反应。从前天中午到现在,快两天了,我没见你有过半点异常。”
韩贞问:“你怀疑我偷偷吸过毒?”
顾铭道:“我不想怀疑你。”
韩贞道:“可能是我并没有沾染上毒瘾吧。”
顾铭道:“我最初吸烟时,也以为我没有烟瘾,随时都可以不吸。”
韩贞问:“结果呢?”
顾铭道:“结果我成了老烟枪。”
韩贞又问:“那现在呢?”
顾铭道:“我现在已经不抽烟了。”
韩贞道:“因为风雪得了肺癌,你没有不戒烟的理由。”
顾铭皱着眉不说话。
韩贞道:“因为有你的陪伴,我也没有再吸毒的理由。”——一个本就不吸毒的人,当然没有吸毒的理由。
顾铭沉吟许久,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他苦笑着问道:“韩贞,我是不是盯你盯得太紧了?我这样会不会让你感到不自由?”
韩贞莞尔道:“不会啊。你一直盯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不会感到拘束。”
顾铭道:“你怎么还高兴得起来,莫非你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麻古啊,海洛因啊,这是能把人害得体无完肤的毒品啊!”
韩贞道:“可是有你在,我就觉得开心啊。你和我在一起开心吗?”
顾铭犹豫片刻,承认道:“开心。”
他的话刚落,韩贞就从浴室里出来了,连浴巾都没裹,他又看到了迷人无限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