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四章彼岸
(……当你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了活下去的机会时,你那些死去的弟兄就会一个个忽然在你脑海中冒出来,都带着笑,特别的清晰,让你觉得死去并不可怕……摘自《祖爷爷的抗战回忆》)
探照灯!投射到身上的灯光在曹小民眼里和子弹没什么区别,就像在战壕里遭到扫射一样,他一个翻身……棺材船当即倾侧,曹小民翻到了江水里,就在同时他看到暗红的机枪子弹打得那个棺材木屑飞溅,身旁响起“嗤嗤”的声音,一颗子弹竟然擦着他耳边溅起浪花,带着似乎可以看见的尾沫钻进了水里。
浑身就是堕进了冰窟,隆冬的雪夜江水足以把人冻僵,但体内急速分泌的肾上腺素使他暂时忘却了寒冷,深深吸了一口气曹小民就往水里钻了进去。本来水性好得惊人的他在这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浮不起来——因为身上受了重伤,害怕武器会丢失的他竟然把子弹、手榴弹和他的一长一短两支枪都以最牢固的方式绑在了身上!
完了!沉入到黑暗的江水中,曹小民眼前竟然出现了那个在无锡郊外河中,死去依然直着身子浮在水上的国民党军士兵,是他把那具尸体推到水底的;带着点眩晕,曹小民视乎看到了自己的尸体直直地浮在长江上,向着下游漂去……
这是一个完全孤独的世界,枪声炮声都消失了,一切原来可以看到的东西也消失了,耳边只有“咕隆、咕隆”响的水声,连浪头“哗哗”的涌动声也忽然听不见了。身上的体温正在飞速下降,重伤的左手无法递起来划水,只能依靠一只右手。
“咚!”一声沉闷的暗响,鬼子的汽艇撞上了他头顶的棺材,身周的水流翻涌旋转,脑中七荤八素的他却在这时一手抓到了被鬼子撞得在水中翻滚的棺材!
闭着气尽量让自己放松!汽艇会过去的,棺材会浮起来的,只要闭着气熬过去就行……但是曹小民却发现自己无法放松,刺骨的寒冷让他浑身收紧,他竟在水中不住的发抖!
棺材终于浮上了水面,曹小民却连爬上翻转了的棺材都办不到,他只能尽量把右手压到木板上,让身体更多的浮出水面,否则他根本无法呼吸。水性那么好,能够在日本的海边上游到任何一个肉眼看到的小岛,但是此刻他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了挣扎的余力,他只能抓紧那个已经被撞烂了的棺材;身上的武器和浸透了水的棉衣都在把他往下扯,刀割一样的寒冷在把他凌迟着,一阵阵眩晕越来越重地压在头上……
“快,把手给我……”顾不得江水的冰冷,刘峻岭一把跳进水里拽着那个几次想爬上岸却被浪头涌上来又卷回去的弟兄使劲把他拖到岸上。
不是,第五个了,黑暗中看着很像但不是;曹长官呢,怎么还没见人!?刘峻岭心中发急,沿着岸边继续跑动,看看还有没有要登岸的同袍,乘火轮过来的人还有能力的都和他一样在接应后边乘木排和单个棺材到达的弟兄,每一个人都会在接应到自己人后仔细看看上岸的人,看看是不是他们的曹长官。
“谁见到曹长官了?”随着上岸的官兵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问起来,但都没有人看到曹小民。
曹长官肯定是掩护大家最后一批离岸的,他还在后头,他一定能过来的……每一个上了岸的人都眼巴巴盯着江面。
“快集合,转移……”刚上岸,浑身滴着水的邢龙顾不得疲劳与伤痛,看到岸上那么多散落的官兵一个个失了魂似的在接应零星到达的人,连忙开始了他的指挥官工作。
曹长官还没到!?邢龙明白为什么那些先上岸的官兵那么失魂落魄了,他的心中一凉:曹小民身上的伤有多重他清楚,如果他没上木排或者火轮,凭他自己的力量去划一个棺材过来可能都无法做到!难道……他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挂着的是江水还是泪水!
如果我是曹小民,现在会怎样做?邢龙问自己,但他不是曹小民,他无法找到答案;他只知道如果是邢龙在指挥,他一定会集合队伍赶紧离开!
他们的渡江行动暴露了,要拦截他们的可不止东岸的鬼子,这边的鬼子肯定也已经出动了;一身冷水的弟兄们在经过了紧张的抢渡后,胃里的那一两张摊饼应该早就消化光了,等他们精神上一旦放松下来,很可能马上就会倒下;鬼子说不定还会让他们的巡逻艇运送士兵过来沿岸搜索……登陆西岸了,但依然危机重重,他们只能尽快离开!
好像要印证他的分析一样,就在邢龙还在犹豫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来自江面上闪动的枪火——鬼子的巡逻艇真的过来了,那是他们的机枪!
黑暗中的枪火分外抢眼,子弹一阵阵对着江岸的水线开火,夜色中暗红的子弹不断射向每一个可疑的角落,试探着岸上的情况。偶然有刚到岸往上爬的官兵撞在枪口上,不甘地倒在了距离生天一步之遥的水里。
“弟兄们!别开火!”冒着枪林弹雨,邢龙沿着岸边猫着腰一直跑,一边大声喊叫着。北风很大,还下着雪,他的声音传不了很远;幸亏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兵都很安静,又或者他们本来就没几条枪,根本无法还击;不管鬼子的机枪怎么打,整条江岸线上就是死一般沉寂。巡逻艇上鬼子的20mm机关炮找不到打击目标,很快这条巡逻艇就过去沿着江岸北上了。
黑暗中慢慢聚拢的官兵们终于开始转移,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沉重的心。他们大多数人是乘坐火轮到达的,有一部分是比较稳定的木排,后面的弟兄呢?那些只能自己划着棺材过来,筋疲力尽的弟兄们呢?他们能够有几个人活着上岸?鬼子的巡逻艇已经过来封锁江岸了!
身上已经开始麻木了,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甚至感觉不到冷,只是觉得人要昏迷过去,曹小民的脑中出现了那部经典之作泰坦尼克号男主角头发上带着雪屑沉向深海的镜头……
但愿弟兄们都活着到达对岸……忽然他的头脑开始清醒了些,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在最后的关头,在自己无法支持的最后时刻给弟兄们送上一份美好的祝愿。……当你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了活下去的机会时,你那些死去的弟兄就会一个个忽然在你脑海中冒出来,都带着笑,特别的清晰,让你觉得死去并不可怕……是的,祖爷爷没说错,曹小民的耳边响起了一段秦腔,他看见了“程疯子”、他看见了“大根”、他看见了“老光棍”、“蛐蛐儿”……一个个都带着笑,脸上圈着光晕……怎么“老崩牙”也在?……
彼岸,西边的岸上,一个个湿漉漉的官兵爬上岸,他们有的人直接撞到了鬼子把守的渡头,面对比冰雪还要寒冷的刺刀,绝望地放开扒上岸沿的手让自己再次被浪头卷回到江里,然后再也使不出劲上来了。有的人上岸后艰难的在雪地上爬行,当他们看见那些带着狼狗打着手电的鬼子巡逻兵的时候,再也支撑不住了,就那样在精神上放弃的一刻忽然死去。有的人却早在和拍岸的浪头搏斗中就已经耗尽了体力,最后伸着僵硬的、指甲都脱光的双手被江水卷去……
整条西岸都有靠岸的中国民党军人,除了那些坐火轮过去的人外,大多数人都无法控制得了登陆点;他们更多的是随着江水冲到对岸,散落在超过十公里的岸线上。他们有的死在鬼子的搜捕中,有的死在寒冷与饥饿中,但也有的终于越过了鬼子的搜捕封锁线。
漫长的江岸线一整个晚上都在上演着鬼子兵对他们的搜捕,人数不多的的鬼子无法封锁住那么漫长的一大段江岸;空着手带着伤完全无法还抗的中国民党军人所能依赖的竟只有那会要他们命的风雪,夜色中的风雪让他们更难以被发现……但是当夜色散去后就会有很多人被发现冷死在荒野中,很多人在接下来的几天还会死在饥寒交迫和伤病中。
彼岸,并不是逃出生天的彼岸,那仅仅是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另一段;活下来的都是生存意志强到极点、在这次逃亡中运气好到极点的人。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友军的接应,他们得拖着受伤的湿漉漉的饥肠辘辘的身躯对抗着下雪天的寒冷!
天上雨雪交加,在西岸的荒野上,乘火轮过去的上百人的瑟缩的大队和自己划着棺材过去的三两成群的散兵跌跌撞撞在雪地上继续西进,他们的总数不到四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