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乐知道乔艺雨对自己说的意思,如果自己真不想见苏沛,只要去楼下等就行了,但是韩乐没这么做,而是跟着乔艺雨一起看苏沛醒来的过程——借此想象自己苏醒的过程。
其实这并没有任何神秘之处,心跳、呼吸逐步加强,体温逐步恢复,意识逐渐清醒……尽管都是一直盯着看的,但是当苏沛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韩乐还是本能的躲闪开了这目光。
苏沛的反应要比韩乐醒来时快的多,而且理智的多,短短几秒钟之后,他就意识到他最需要关心的问题:“我—睡—了—几—年?”
韩乐知道这个问题更多其实是问的乔艺雨,但他还是忍不住将答案脱口而出:“现在是2o48年。”他想看看苏沛的反应。
“2o48……”苏沛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失神,但不是韩乐想象的惊讶,“35年……这么短?”
冬眠苏醒来的时候人的大脑因为刚刚开始恢复工作,在很大程度上会出现不灵便,反应迟钝,语言不便,行动不便……两人没有再跟乔艺雨说什么,打算让他自己先逐步接受这个事实。
但是苏沛的恢复度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十几分钟后,尽管口齿还严重不清,但他还是坚持问两人:“为什么是现在醒?”
乔艺雨当然不会说她是因为担心韩乐的精神趋于崩溃边缘,是把他弄醒给他当个伴,不过对于她来说这种原因并不难找:“测试一下休眠过程是不是正常。”
苏沛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对于周围环境的剧烈变化,苏沛并未表现出如韩乐一般的震惊,仿佛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醒来后的半个小时,他就学着在用乔艺雨的手机上网,查找35年前一些熟悉的信息,这些都是韩乐曾经做过的事情,但是两人的目的截然不同——韩乐是看着那些旧新闻黯然伤神,而苏沛却看着几个陌生人的照片嘿嘿的笑——这种情绪韩乐显然无法理解:“有什么好笑的?”
“当然好笑!”苏沛回过头,指着其中一张老人的照片,略显吃力,一字一顿的对韩乐说,“这个老头,这个现在中了风瘫在床上,整天流口水的老头,就在一个月前,就在35年前的一个月前,还在电话里跟我信誓旦旦的保证我下半辈子会过的很惨……是,我得罪了他,他很有钱,白道黑道都吃得开,可又有什么用!你看他现在!吃喝拉撒都得让人服侍,说不定还得穿纸尿裤!”
苏沛用力拍拍自己的胸膛,出咚咚的声音:“但我还活着,好好的活着,能站能跑,能走能跳能说话,他呢?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半死不活的吊着一口气……你说我高不高兴?应不应该高兴?”
说完这段话对现在的苏沛来说并不容易,但他还是坚持说完了,说到最后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韩乐无言以对,他本来想表示一下自己对苏沛小人得志的鄙视,但是他现自己做不到——他最先出现的情绪甚至是羡慕——做人如果能有一个值得高兴的理由,那是多么难得啊,至于其他的,反倒是再其次了。
但苏沛从网上收获的也不仅仅是好消息,他在网上买的几个石油企业的股票全都崩盘了,那是35年前他积蓄的所有现金,差不多1oo多万,如果按现在的市值算,不过两千出头。
“怎么可能?”苏沛有些想不明白,“就算石油产量再翻几番,也不至于跌的这么惨……”
“不只是翻几番的问题,”乔艺雨插了句嘴,“是地球上所有海洋都变成石油的问题。”
韩乐一下子就听出了这比喻的指向:“核聚变技术成功了?”
“成功还算不上,”乔艺雨说,“只是出现了很大希望……五年前iter(国际热核聚变实验反应堆)就已经宣布取得了阶段性突破,中美都率先在国内建立了示范性质的电站,iter的几个参与过也都6续跟进。这几年国内还有不少电力部门改革的新闻,大家都觉得离成功已经不远了,最近这五年时间,中美一直都在致力于展和聚变电相配套的产业,凡是相关的股票价格都在一路飞涨……”事实上,乔艺雨以及韩乐拥有的这大部分钱,都是最近几年靠这个赚的。
苏沛还是对这个问题本能的保持怀疑,他还是愿意相信这次波动只是一个中短期概念行为,就像9o年代的互联网概念股一样:“这会不会又是一个炒作噱头……我那时候总是听说石油危机,石油危机,说核聚变怎么也得再过几百年……”
“两年前国内第一座示范电站就已经开始电了,只不过没有并网,”乔艺雨摇头说,“现在国内在建的核聚变电站过了13座,规划中的更是过3o多座,这些电站的设计电量加起来,都快赶上全国十分之一了。”
“人们永远对新的技术感觉措手不及,”也许是对这个话题的兴趣,也许是看到苏沛倒霉引起的幸灾乐祸,总之韩乐来了点精神,“虽然我现在也不大敢相信……但这已经是一个事实了,如果不是石油在化工产业中还存在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也许你的股票现在就该一钱不值了。”
但苏沛表现的并没有韩乐想象的失望,他只是摇摇头说:“这倒无所谓,现在我是想明白了,钱就是王八蛋,有它你也不能活更长,没它你也不至于饿死。”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真说到吃饭问题时,现在身无分文的苏沛还是不得不跟在两人后面,在下楼的时候,苏沛四处打量着这栋自己呆了35年的“新房子”,他还记得搬进来的时候,空气中都飘着许多新住户装修的味道,但是现在,唯一能闻到的就是时间的腐朽——那是一种微带着潮湿的霉烂气味。
不仅仅是建筑,就连住在里面的人仿佛也被这种感觉沾染,在下楼的时候,他们遇到好几拨看起来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有男有女,但是不管男女,他们都和印象中这个年龄的年轻人不太一样,没人说话,眼神冷漠,就连走路的步伐看起来都似乎有些僵硬。
“你知道我看到他们想到谁了?”在坐上车的时候,苏沛对两人说出自己的疑问。
韩乐摇了摇头,乔艺雨却若有所思。
“就是你,”苏沛对韩乐说,同时指着刚刚走出来的几个人,“你看看他们的眼神和表情,好像整个世界生了什么都跟他们没关系。”
“人家又不认识我们,”韩乐摇头,他显然感觉不到苏沛所谓的“异常”,他当然也不会认为这是异常,“你要是主动跟他们打招呼,他们肯定也会回应你。”
“我们打个赌怎么样,”苏沛话都说不利索,但他兴致不减,“我们跟他们打招呼,他们5秒钟之内不会有反应。”
韩乐觉得苏沛的说法显然太过夸张,但还是不愿意服输,只是说:“赌什么?”
“就赌我这个月生活费好了,”苏沛摇摇头,“我要是输了,就输那几千块,你要输了,管我这段时间饭钱……我可没打算这一个月还得去找份工作。”
以韩乐现在的身家,自然不会在乎这一个月的饭钱,点头答应之后,打开车窗,对着那几个同龄人招呼道:“我问一下,你们认识一个叫苏沛的吗?”
被韩乐问的人是两个男的,他们都被韩乐的问题愣了一下,在韩乐问话的时候,苏沛就伸出一个手指头代表计时,但一直等苏沛把五个手指头伸完,韩乐又急着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对方都没有回答的意思,大概过了有十多秒,其中一个才回答:“不认识。”
车子启动后,苏沛拍了拍韩乐肩膀:“我这个月就跟你混了。”
对于苏沛的这种自来熟,尤其是在明知道韩乐知道自己已经欺骗过他的前提下,还能装作什么都没生,若无其事开玩笑的人,韩乐就跟刚才那两个被问话的路人一般,有些不知所措,他只能下意识保持沉默。
一时间,车厢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直到汽车在一条小吃街上停下来的时候,乔艺雨才问:“你们要吃什么?”
两人胃口都不大,但苏沛想喝点啤酒,就找了个不大的店面进去点菜,相比起35年前,这个时代的饭店在感官上要舒适了很多,没有韩乐印象中小饭店特有的杂乱。
虽然是饭点,但是店里人不多,三人进去的时候,老板夫妇正各自盯着手机看新闻,三个人点过菜之后,丈夫才被妻子催促着进厨房忙乎,这个场景在35年前很少能看到,因为从老板的年纪来看,最起码也是韩乐那时候刚刚出生的1o后。
等菜上来的时候,苏沛就很自然的去跟老板娘搭腔,当他提到石油股票崩盘的时候,老板娘还心有余悸:“当时好多人都跳了楼,那段时间网上最流行的段子就是‘我的身体,和股票一起,变成垃圾,自由落体’,还好我们从来不碰这东西,管它涨还是跌……”
苏沛僵硬的笑笑,一百万说真不心疼是不可能的,如果这种事情生在35年前,他真说不定就有了跳楼的心思,但时间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明明在感官上就是昨天的事情,但知道了间隔的时间,仿佛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过了一会他又问韩乐:“你现在这么多钱?打算放哪?”
韩乐是个没出息的人:“就放银行。”
“你就不怕眼睛一睁银行倒闭了?”苏沛调侃,“我那时候就觉得,也许这个政府维持不了这么久,说不定眼睛一睁翻天覆地了……”
“我从来没这么感觉。”韩乐承认,他在政治问题上,从来都是个保守派,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根本就没有言权,如果有人拿这些国家大事来征询他的意见,他可能只会说“现在这样就还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应该算得上是一只五毛,不过五毛也好,其他称谓也好,在这个时代的意义也跟过去不一样了,民间声音吵的地覆天翻,但是政府还是在那里,有旧的问题延续和解决,也有新的问题产生。只是有一点韩乐觉得自己认为的没错,那就是拿菜刀的肯定打不过射导弹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觉得不太可能会生让银行都倒闭的事情。
再说,银行本身的作用就是放钱的地方,在韩乐的时代,似乎人人都得会经济学,都得懂投资,都得了解未来经济局势,都得买几只股票,家里藏点黄金……这在韩乐看来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你这是得了便宜卖乖,”苏沛毫不客气的评价道,“你要是现在身无分文,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谁知道呢?”韩乐倒没有生气,也无意反驳,“可我现在是有钱的。”
“你这样有钱跟没钱有什么区别?”苏沛又说,“怎么过都一样,对你来说家里放台电脑,能上网,有吃有喝就够了。”
“本来就够了,”韩乐不以为耻,“那你说,如果换成是你,你还要什么?”
“那可就太多了,”苏沛跟韩乐不一样,他是见识过有钱人生活的,“只要你喜欢,想玩什么都可以。赛车,游艇,飞机,女人……”看了乔艺雨一眼,见没反应就继续,“总之,你都没尝试过,怎么就敢断定自己不喜欢那些。”
这个逻辑韩乐在很多场合都见过,如果换成是谢永青来问,也许他还会当真说上一段,但是面对苏沛,他还是下意识不想跟他长篇大论,只是说:“除了这些呢?还有其他好玩的吗?”
“你想玩什么?”苏沛从韩乐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什么。
“不知道,”韩乐摇摇头,“我也是从昨天开始才有钱。”韩乐承认,他现在的心态的确跟冬眠之前,或者严格来说,跟生病之前变得不一样了,他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够精彩起来,而不是和以前一样,更类似于一个无法解脱的死循环。
“有钱就够了,”苏沛说这些话题的时候很自然,就连老板娘几次侧目都面不改色,“不论是低俗和高雅,有钱就意味着你有更好的条件。1o个亿,买个岛都绰绰有余了。”
可韩乐对买岛兴趣不大,一想到岛,他就下意识想起鲁滨逊,况且他还不会游泳。对他来说,还是宅在一座大城市来的更有安全感。
按理说韩乐跟苏沛应该是那种无话可说的人,他们之前唯一的一点交流就是玩游戏,还是苏沛怀着其他目的忍着玩的,但是不可否认这顿饭上他们说了很多,人说话最重要的其实不是说话对象,而是说话者本身是否愿意去说。
作为冬眠者,韩乐对这个时代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如果没有苏沛,这些话他只能烂在肚子了,自己独自消化,但是现在他可以尽情倾倒,因为苏沛是跟他一样的“古人”,冬眠者的心理,也只有冬眠者能够体会。
一顿饭吃了四百多块钱,即使折合一下通胀,这也是算多的了。结账时韩乐还是下意识想找纸币,但是很快反应过来,这个时代都是用信用卡刷卡的了。乔艺雨本想把两人都各自送回去,但是韩乐和苏沛却都拒绝了——“去住宾馆!”
有句老话,也是实话,男人有钱就变坏。所谓五星级宾馆韩乐之前也就是在电影电视上有幸见识过,虽然进去住一晚的消费对韩乐来说也不是太惊人,但韩乐却从来没想过那种可能性,对他来说,花上几千甚至上万去宾馆住一晚上,跟住家里有什么区别?家里还更自在呢。
在去宾馆的路上,韩乐的这种想法依然存在,但是他一想到一个月后自己又会躺回去冬眠,而自己现在的钱已经多到烫手,这样的想法也就变得不重要了。
乔艺雨把他们送到宾馆门口,说了声再见就走了,韩乐跟苏沛走进大厅,看到四周液晶墙营造出来逼真的森林氛围,在前台刷卡的时候,还有一种恍然如梦的不真实感。
来到所谓的总统套房,韩乐就跟个土包子似的四处乱看,卫生间的按摩浴缸,房间温控……冰箱里放着免费的饮料,但苏沛并不满意,而是让酒店推荐了几款名酒,选了一瓶给送过来。
跟红酒一起过来的还有一名专业的品酒师,帮他们醒酒的时候,品酒师就适时介绍这款红酒的产地,特点……韩乐听不懂,但并不妨碍他听的津津有味,等品酒师离开之后,韩乐拉开落地窗,对这脚下的城市灯光,轻轻小酌了一口,进入嘴里的味道并不如品酒师说的那般完美或者芬芳,但一旁的苏沛却躺在椅子开始认真享受了,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韩乐举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che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