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的声音十分沉着,完全不像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与刚才手足无措的模样更是天差地别。她抬起头来,神情坦然道:“不用审了,是我杀了她。”
秋晚觉得古怪,依照冬梅先前的伪装,看起来心理素质很过硬,不像是会轻易认罪的人,难道她害怕被用刑?
“理由?”县令问道。
冬梅低低一笑:“赵秋燕看似温婉柔弱,实则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她将右手袖子挽起来,露出细瘦的胳膊,上面全是青青紫紫的伤痕。
县令见状,转而对夏荷道:“你也挽起来。”
夏荷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此时忽然被点名,害怕地低下头不敢说话,可县令又重复了一遍,夏荷见老爷与夫人都没有表态,只得战战兢兢地露出手臂。
很白净,没有一点伤痕。
“夏荷当然没事,她一家子都在赵府当差,又是赵秋燕的左膀右臂,深受信任,怎么会和我一般?只有我与秋菊,不过是外头买来的丫头,无人帮衬,对赵秋燕而言没什么用处,自然能肆意打骂。”她低低一笑:“不过秋菊已经死了,大人,您知道秋菊是如何死的么?”
“冬梅!”夏荷愤怒地喊了一声,冬梅并没有回应,径自道:“是赵秋燕害死了她,让她在寒冬腊月跳入池塘捞玉佩,玉佩没捞上来,人也死了。听说杀人偿命,秋菊待我如姐妹,我不过来帮姐姐来讨命罢了!”
“你个贱婢!”林氏妄图挣开护卫,却被牢牢挡住,她歇斯底里地叫骂:“你不过一个下贱胚子,若非赵府给你口饭吃,你早被卖到那等下作地,秋菊一个贱婢,帮主子分忧本是分内之事,办不好主子的吩咐,活该她死,贱命一条也配让燕娘偿命?!”
“那又如何?赵秋燕再是命贵,如今不也为秋菊偿命了。”冬梅笑了笑,道:“我趁着院中无人,想将她弄晕了行事,谁知正撞上她开门,她见了我,张口就骂,我一惊之下便刺死了她。”
“夫人您不知道,那刀刺入她身体时,我还能听见声音,一开始似乎还碰到了什么硬物,我便更用力,刀刃越刺越深,血把她的衣襟都染湿了。您说,她的心是否如铁石一般冷硬?”
“贱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你不得好死!”林氏眼角都裂出血来,仿佛狰狞的恶鬼。
冬梅冷笑数声,下一刻,她猛地挣开束缚,竟朝县令扑去,意外之下众人来不及阻止,眼睁睁见她抓住县令的手一口咬上!
赵河吓得脸色苍白:“来人,快救大人!”
不等家丁仆妇们有所行动,一把长刀已从冬梅背心刺入,拔出时血溅四方,只听冬梅惨叫一声,缓缓倒下,渐渐没了声息。
随着护卫收刀入鞘,秋晚面色煞白,这是她有生已来头回目睹杀人的过程,她深刻地认识到,在这个时代,人命有多轻贱。
满院人都沉默着,愤恨、冷漠、麻木、怜惜……他们脸上流露出各种情绪,而县令则面色阴沉,让赵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赔笑告罪。
雪似乎更大了些,县令从袖中取出张手帕,擦拭着被冬梅碰过的地方,他深深地看了赵河一眼,冷声道:“抬走。”
等他来到赵府之外,在细雪夜灯之下,缓缓摊开了掌心。
上面有一团被揉皱了的纸,他将纸团展开,里面包着一些地衣叶子,这是冬梅临死前塞入他手中的,也不知是何用意?
那场雪连下了三天三夜,七日过后,赵秋燕的灵柩被埋入坟冢,花一样的年纪就此凋零。
赵府终日愁云惨雾,下人们连走路也都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林氏只管将自己锁在房中,对外界之事不闻不问,这让试图与她修复关系的赵河无计可施,加之上京一事被耽搁,赵河心中不快,索性夜宿妓馆,极少归家。
秋晚一想到他刚死了女儿就出去花天酒地,心里恶心得不行,恨不得他醉死才好。
然赵河不在,家里便只剩下她与林氏。
秋晚不会上赶着去请安,原身虽表面上顺着林氏,但心中总是恨她,没可能主动凑上去。
可她没想到,她不去招惹林氏,林氏却反而找上了她。
“晚/娘,可还记得袁嬷嬷?”林氏神情关切,语气温柔,好似又回到了过去的模样。
她这般作态让秋晚暗生警惕,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林氏口中的袁嬷嬷,便是原身那位回庄子上“荣养”的老嬷嬷,她一直将原身照顾到九岁,直到原身祖父母离世后才被林氏逼走。在原身心中,袁嬷嬷便是她最信任的人。
“她儿子来了赵府,说袁嬷嬷这段时间身子不好,又很想你,不知晚/娘可愿意去见她?”林氏一脸忧容地取出一封信。
信是袁嬷嬷大儿子递来的,说是袁嬷嬷自入冬以来一直身体欠佳,看了大夫,也都说是老年病,没办法治,只能靠养。这些日子一来,袁嬷嬷渐渐认不清人了,可睡着时却总念着大小姐的名字。他作为袁嬷嬷亲子,知道娘一直放心不下大小姐,便托人给赵府递了信。
秋晚一想便知,或许是多年来的相依为命,原身在袁嬷嬷心中终究是不同的,不仅仅是主仆情分,甚至,还有袁嬷嬷不敢提及的祖孙情。但因为林氏作梗,袁嬷嬷不得不将原身一人留在虎狼窝中,她心里十分愧疚,因此才会在病弱时格外挂念原身。
至于信的真假,她只要见一见袁嬷嬷的儿子便知。
秋晚抬眼看向林氏,对方含笑与她对视,目光中隐含鼓励。
她不相信林氏会忽然转性,但却装作糊涂地应道:“昔日袁嬷嬷照顾女儿尽心尽力,如今女儿当然要去看她。”
一来,秋晚想试探林氏准备做什么?既然林氏有心害她,那就算她躲过这一回,林氏还会想其它办法,只有千年做贼,哪儿有千年防贼的?至少她这次心有提防,总比被暗中设计来得好;二来,原身想要林氏声名狼藉,她想看看能不能利用这次的机会;三来,她占了原身的身体,也想为原身多做一点事,至少不愿意拒绝一位让原身牵挂的老人。
林氏欣慰地拍拍她的手:“那母亲这就去安排,你让玉英赶紧准备,今日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动身吧?”
“劳母亲费心了。”
翌日天未亮,秋晚便乘上马车前往嘉陵县辖下的五里村,村子里有座林氏的庄子,是她嫁妆里唯一值钱的陪嫁。
县城距离五里村不过两个时辰的车程,在秋晚的记忆中,原身小时候去过几次。
袁嬷嬷刚走那会儿,原身担心林氏找人欺负袁嬷嬷,哭着吵着要探望对方,林氏总是纵容,却背地里笑她把奴才当亲人,又暗示赵河她被袁嬷嬷养得不认继母,惹得赵河生气。没多久,袁嬷嬷看出林氏心机,便不让原身再去。
袁嬷嬷的夫家本就是五里村人,村里家家户户连着亲,嬷嬷的儿子儿媳们也孝顺,林氏安排的庄头管事不敢欺压太过,这让原身放心许多,久而久之,便去得少了。
冬日官道上人烟稀少,坑洼的土路让马车晃悠悠,车辕上坐着车夫和袁嬷嬷的长子张大,车厢则用布呢紧紧遮住,避免寒风卷了进去。车里头除了秋晚和玉英,还坐着个叫锦莲的丫鬟。
锦莲本是林氏院里侍候的,但林氏以秋晚大病初愈,恐玉英一人照顾不周为由,硬要让锦莲跟着,还说安排了锦莲顺道去查账目。
一路颠簸,等到红日高悬,她们终于抵达了五里村。两个丫鬟扶秋晚下了马车,就见庄子里已经乌压压跪了一地。
庄头管事与他媳妇儿凑上来小意奉承,他们的儿子站在边上,看上去二十来岁,尽管低着头,视线却总是偷偷摸摸地飘向秋晚,透着一股子淫邪。
秋晚心中不适,于是打发众人,直接去往张家。
而锦莲则借口查验账目,随庄头管事一块儿走了,让秋晚心中更为戒备。
张家院子里种了棵大枣树,树下是几排土坯房子,而袁嬷嬷的屋子在最里间,是院子里唯一的青砖瓦房。
一进屋,热炕带来阵阵暖意,室内摆设虽不精致但很齐全。此时大床上躺着位银发老人,秋晚一见,不知怎的就眼眶微热,她轻声问:“袁嬷嬷可是睡着了?”
屋子里还坐着个十岁上下的小丫头,她没认出秋晚来,只对着张大欢快地叫了声“爹”。
张大刚要说话,就听床上的人忽然道:“我好像听见大姐儿的声音了?是不是大姐儿来了?”说话的同时她已转过身,一只手徒劳地伸着,好似要抓住什么。
秋晚心中一酸,赶紧上前拉住袁嬷嬷,“嬷嬷,晚/娘来看您了。”
“大姐儿,真是大姐儿?快让老奴看看……”袁嬷嬷回握住秋晚,挣扎着要坐起。
玉英扶她起来,袁嬷嬷微眯着浑浊的眼一错不错地打量秋晚,半晌才道:“大姐儿的手怎么这么冷?可是穿得少了?可是那林氏坏心冻着你了?”
秋晚安慰道:“嬷嬷放心,晚/娘长大了,林氏如今拿我没办法。”
谁知话一出口,袁嬷嬷顿时哭了起来,她颤声道:“我的大姐儿受苦了,林氏是个狠心的,这些年一定没少磋磨你,是老奴没用,没能护着大小姐……”
“嬷嬷快别这么说,晚/娘谢您还来不及。”秋晚坐在床边,搂着袁嬷嬷温柔劝慰,她感觉到对方很瘦,身子很轻,连肩上的骨头都凸了出来,硌得她难受,再不是原身记忆中那位健壮的嬷嬷,就连此时抱着她,也不再有力。
于秋晚而言,袁嬷嬷只是个陌生的妇人,但被对方抱在怀里的感觉却莫名熟悉,就像幼时的依偎。两人靠了好一会儿,又续了会儿话,期间提到赵秋燕之死,袁嬷嬷一时痛快又惋惜,最终长叹口气:“她还是个孩子呢。”
到了午时,锦莲领着庄头管事来请,说是张罗了一桌席面,秋晚当然不会去。
她不忌尊卑,与张家人一道用了饭,桌上全是原身爱吃的菜,都是袁嬷嬷几个儿媳听了她指点用心准备的。袁嬷嬷人逢喜事,难得多用了一碗饭,似乎连面色都红润几分,让张家人心情松快许多。
午膳过后,袁嬷嬷渐渐精神不济,秋晚扶她睡下,安慰道:“嬷嬷且休息,一会儿您醒了,晚/娘还在呢。”
秋晚准备申时回府,便听了张大媳妇的安排,跟着她去新宅子小憩片刻。原来张家在后山附近盖了新房,简宜清净,还未住人,今日特意收拾好以备秋晚休息。
秋晚躺在新床上,却不敢真睡,她怕林氏搞出什么幺蛾子。
而且今日见了袁嬷嬷,她不禁想起原本世界的亲人,在她生活的世界,她只是个孤儿,有幸遇见了老师与师母,以及那个永远活在她记忆中的少年,让她苍白的人生染上色彩。可惜,此后种种,却是恶人得善,善人得恶。
“门外有人。”
忽然,意识里宛如死机的系统忽然提示道。
秋晚身子一僵,心里又瞬间放松下来,就像听见了第二只鞋子落地。
她维持仰面躺倒的姿势,只将视线斜移向门边。
——透过床幔,隐隐可见木门被拉开条缝,缝隙中露出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