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睿言做了个梦。
梦中,宋鸣珂以皇帝身份,笑嘻嘻地给他赐了婚,还洋洋自得,问他满不满意。
他气炸了,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于是……咬牙切齿,狠狠把龙椅上的她拽入怀内,死死抱住不放。
她小小身板恰如那夜策马同行时娇软,仿佛也没多挣扎,便悄然融化在他胸前。
柔顺如小猫。
醒后,他倍感难堪,蹑手蹑脚跑到浴室,偷偷摸摸洗了个冷水澡。
换上干净寝衣,他颓然坐在窗边,双手搓揉滚烫脸颊。
这算什么?在梦里……欺君犯上?
春月羞涩地躲入云中,留下丝丝缕缕细弱光芒,捆缚着他不安的心。
进不得,退不甘。
翌日阴雨绵绵,狩猎被迫延迟。
霍睿言知宋鸣珂静不下来,一大早带上新刻印章,赶去她所在。
宋鸣珂不爱练字也不擅丹青,却独爱搜集各类好玩的小物件。
去年无意间看到霍睿言刻的闲章,她爱不释手,对印章的材质、形态、雕刻、字型,皆予以极高赞扬,还眨着大眼睛问,可否送她两个。
他这二表哥唯一的软肋就是她,顿时被哄得心花怒放,一有闲情便给她刻,数月下来,已积攒了一大堆。
是日渺渺风烟,烟雨如织,乱人心绪。
抵达殿阁,获得允准,霍睿言快步入内。
目睹她下首跪坐着一苍色身影,他笑颜凝滞:“陛下龙体欠安?”
宋鸣珂笑盈盈朝他招手:“二表哥来得正好,快尝尝元医官做的杏花水晶冻。”
她边说边指了指几上一红色漆盒,内装晶莹剔透的糕点,模样可人。
霍睿言见宋鸣珂无恙,心下稍安,随后又觉稀奇——元礼作为御医官,还顺带负责御膳点心?
“元医官当真心灵手巧,多才多艺。”
“谬赞谬赞!朝野内外谁人不知,霍二公子文采斐然,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这一句多才多艺,真是折煞我了。”
元礼客气回应,既有清贵之气,又不乏谦卑。
两名少年在宋鸣珂身边相伴日长,保持友好客套,实则互相观察试探了许久。
宋鸣珂以银筷子夹起一圆形的水晶冻,品尝后笑意舒展,又示意霍睿言自便。
霍睿言恭敬不如从命,只觉海藻胶做的糕体入口清凉,绵柔细腻,杏花甘中带苦,口感别致。
二人聊了狩猎计划,元礼插不上话,拿出一宽口白瓷罐,从中舀了一勺蜜,放入碗中,以温水调开,呈给宋鸣珂解渴。
霍睿言留意他动作娴熟,泡开后,朵朵红梅盛放,认出是宋鸣珂常喝的蜜渍梅汤,深觉狐惑。
这汤居然让她断断续续喝上一年?连跑到保翠山行宫也欲罢不能?
霍睿言淡然一笑:“此为汤绽梅?常见陛下饮用,可否容我浅抿一口,尝个味儿?”
“当然。”宋鸣珂对元礼略微点头。
余桐正要吩咐下人多备小碗,霍睿言故作随意:“何必麻烦?陛下若不弃,留一口给我试试即可。”
他率性而为,有悖于平日的温雅形象,令元礼白皙面容变色,拿捏罐子的手指头掐得发白。
宋鸣珂不以为然,余下半碗直接递给霍睿言:“二表哥若喜欢,宫里还有两罐,皆为元医官亲制,改日送到定远侯府。”
“谢陛下恩赏。”
霍睿言双手恭瑾接过,小心细啜,方轻吞慢咽喝完,搁碗笑道:“清甜甘爽,难怪得陛下眷顾。元医官爱梅花,定是超凡脱俗之人。”
“霍二公子见笑,在下爱梅,源于舍妹的偏好罢了。”
“你有妹妹?”宋鸣珂眼神发亮,“没听说呀!”
“已失踪数年,无迹可寻,未敢辱圣听,是以不曾提及。”元礼深邃眼眸闪过黯然之色。
宋鸣珂想出言安抚,欲说还休,一时无话。
再看她和霍睿言先后喝过的白瓷碗边上,仅有一道蜜汤痕迹,霎时双颊生霞,窘迫垂眸,连连摆手让余桐收碗。
梅花清香与甘甜渗入沉默,使得满室芳冽多了几分微妙。
直到霍锐承在外求见,元礼收拾药箱,躬身告退。
霍锐承披一身雨滴,见宋鸣珂与霍睿言相顾无言,脱口问:“怎么了?”
宋鸣珂沉浸在那碗蜜的尴尬中,掩饰道:“没……元医官说起失踪的妹妹,难免神伤。”
霍睿言知她对元礼颇为重视,舌尖上的甜味逐渐泛酸。
霍锐承舒了口气:“原来为这事啊!我还道陛下又要作媒,硬给自己找个二表嫂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霍睿言重重“哼”了一声,以作示警。
宋鸣珂茫然:“啊?二表哥生气了?我昨晚……喝了点酒,见那徐小娘子温顺可人,兴奋之际突发奇想,但没逼你娶她呀!”
“岂敢生陛下的气?”霍睿言隐忍不发。
“话又说回来,徐小娘子生得秀美,生于书香世家,知书达礼……”
“陛下!”霍锐承眼看弟弟眸色渐冷,赶紧劝道,“陛下切莫乱点鸳鸯,弟弟心有所属,从小就……”
“哥哥!”
忍无可忍的霍睿言快被这两人搞疯了!
若不加以制止,兄长定会搬弄是非,说他从小就喜欢晏晏!
无法想象,宋鸣珂听了这昏言悖语,会作何感想。
而他,该以哪种方式,把自己就地掩埋?
霍锐承从弟弟怒目中感受到了飞刀的凌厉,又不晓得如何安抚,只得找个借口,丢下二人,迅速开溜。
“心有所属?”宋鸣珂觑向恼羞成怒的二表哥,语气尽是玩味。
“陛下莫要听我哥胡说八道!他信口雌黄,拿我寻开心而已。”
霍睿言的脸如熟透了果子。他本不屑人后说闲言,而今情急之下,唯有把亲哥卖了。
宋鸣珂料想他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沉稳,内里也不过是个腼腆少年。为化解不尴不尬的气氛,表兄妹继续分吃糕点。
殿外细雨初歇,薄薄灰云的缝隙间漏下几线阳光,大有放晴趋势。
宋鸣珂见状,下令让人传话,未时到猎场走动走动。
霍睿言迟迟未离开,只因认定元礼今日异常古怪。
此人不但来得过早,还特地备下饮食,神色也不复往日磊落……莫非,糕点或梅花蜜有问题?
为免出意外,霍睿言借吃东西、点茶等诸事,堂而皇之赖在宋鸣珂的殿阁,一呆就是一上午。
细察她言谈、饮食一切如常,略显困顿,他关切问道:“陛下夜里没睡好?”
“倒也不是,上半夜借酒意,睡得可香啦!可后来一醒,睡不着,看书到天亮。”宋鸣珂边说边打了哈欠,连忙以小手捂住。
“陛下勤学苦读,更应注意歇息,不可过分操劳。”
宋鸣珂努了努嘴:“二表哥你不也挂着两乌漆漆的眼圈么?好意思说我!”
霍睿言记起自己没睡好的原因,面露羞惭,低头盯着地砖,只想找条缝钻进去。
二人草草结束午膳,见为时尚早,便拿出小闲章把玩。
时人的闲章,多为自拟词句,或撷取格言警句,作用无非引首、压角、标记收藏鉴赏,亦有刻上斋、堂、馆、阁居室为记,而宋鸣珂的癖好却极为另类。
霍睿言曾依她要求,刻过如“朕不食饴”、“尔等是球,速滚”等莫名其妙的句子,今日则顺应圣意,在纸上画“毛瓜”二字的小样。
作为天子,居然要用各类匪夷所思的文字作章,真教他啼笑皆非,每次都得按捺笑意,方可完成。
此际,殿中静谧,余桐进进出出,张罗出行事务。
宋鸣珂靠在短榻一端,手撑下颌,似笑非笑地看着霍睿言努力忍笑、认真描摹,越发觉得,逗弄二表哥是件极其过瘾的事。
他笑容浅淡,注视白纸墨字的眼神……柔和而渗着溺爱,仿似焕发出她不曾见过的光彩。
当他不时抬眸朝她微笑,某种近似于宠溺的亮光,被他刻意藏起,流露的只是寻常且尊敬的和善。
总之,不论哪种眼神,都好看极了。
然而她昨晚睡得少,没多久,眼皮沉重,便再也抬不起来。
待画了几个不同样式后,霍睿言蓦然转头,惊觉她已歪倒在短榻。
双眼闭合,睫羽轻垂。
褪去故作威严的神态后,愈发婉约柔美。
他呆然出神,舍不得唤醒她,只想静下心来,趁无旁人在场,好好珍惜仅属于他的美好时刻。
眼前的小少女,以豆蔻之龄而居庙堂之高,绯袍挂体,金玉悬腰,脸上抹了一层粉末,显得皮肤偏暗淡。
搭在一旁的小手则光洁白皙如玉,嫩得可掐出水来。
偏生右手中指关节处,因近一年日夜执笔而生了层茧子,粗硬砥砺,与她的真实身份全然不符合。
霍睿言心中酸痛——这一切,本不是这天真烂漫的小丫头该承受的。
可她在父亲仙逝、母亲无支援、异母兄弟虎视眈眈、朝臣质疑的情况下,一声不吭,默默替患病的兄长扛下重责。
而他这二表哥,依旧无权无职,未能为她分担更多。
是时候,以另一种形式守护她,辅佐她。
霍睿言回过神来,身子柔柔前倾,温声轻询:“陛下若困乏,到软榻上躺一会儿可好?”
“嗯……”
宋鸣珂懒懒应声,却连头发丝也一动不动,又陷入深睡中。
霍睿言无奈,弯下腰,小心翼翼伸出两臂,将她横抱至怀内。
她犹在梦境,水润小脸紧靠他坚实肩膊,如一团柔棉。
肩头瘦且窄,宽松外袍掩饰下的纤腰不盈一握,比想象中还要轻软。
他心中天人交战,脚下如履薄冰,缓慢谨慎走向东侧木榻。
怀中人秀眉无意识颦蹙,粉唇微张,如初绽花瓣,近在咫尺,实在是难得的美色。
温香软玉,如那不可言说的梦。
一瞬间,他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就此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