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王本就冷情。屋内黑漆漆的, 没掌灯,但夏璟轩是习武之人,远远便看见恒帝正枯坐在黑暗中, 神情沮丧, 不知坐了多久。
孙公公掌了灯。恒帝看清是儿子, 愁苦的脸上露出一丝欣喜:“轩儿, 快到父皇身边来。”
轩王恭敬的称了声是, 来到恒帝身边。
“轩儿,你怪父皇了吧?其实, 让你离开京城, 父皇也舍不得。”
“儿臣哪里敢怪父皇?“想到恒帝连招呼都不打,就替自己的人生做了决断, 夏璟轩难免有些怨气。
“只是儿臣将父皇母妃留在京中,独自一人去逃命,恐辱没了夏家的威名。”
听儿子这么说, 恒帝神情有些无奈:“轩儿, 刘家三番五次害你,父皇护你不住。父皇琢磨着让你离京, 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今日你打伤了大皇子,正好做个离京的由头,刘家也说不出什么。到达安荣后, 有你外祖父护着, 刘家再想害你, 也没那么容易了。”
夏璟轩听了,叹了口气:“孩儿愿听父皇的话,离开京城,但儿臣恳请父皇,让母妃与我同去。”
恒帝拉过夏璟轩的手,轻轻的摩挲着。
曾经胖嘟嘟的、软乎乎的小手如今宽厚有力,骨掌分明,指肚布满薄茧,手背上有几道深深浅浅的疤痕。
而今,这双宽大有力的手,就要从自己的手上把他母妃接过去,护在他的羽翼之下。恒帝突然感到无力。
“轩儿,这两日你的母妃因为舍不得你,总是哭哭啼啼,我也想让她去安荣,和你外祖一家团聚。但你母妃却执意不肯……”
想到娇弱的母亲,夏璟轩不禁心头一痛。
“也好,母妃就劳烦父皇照料,请父皇一定护好她。儿子就不向母妃辞行了,免得又惹她伤心。”
“轩儿放心,父皇……”恒帝有些说不下去,低了头,声音哽咽。烛光照在恒帝的发顶,上面一片刺目的白。
夏璟轩心中酸涩,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儿子就此别过,请父皇保重龙体。”
说完,站起身,一咬牙,疾步出了御书房……
恒帝二十八年秋,十月十二,夏璟轩乘船离京。
轩王是带着壮士一去兮的豪迈离开京城,乘船沿贯江顺流直下,去往安荣的。
入夜,江面上升起一层薄雾,轩王辗转难眠,便拿出玉笛,登上船头,眺望沿岸的景色。
此时暮色微垂,薄雾轻笼,月亮模糊成朦胧的光晕,脚下涌动着暗色的江水,远处起伏着的山影,在惨淡月光的萤辉之下,若隐若现,连绵不绝。
迷雾之中,轩王看不清前路,就好似,看不清自己扑簌迷离的未来。
轩王虽然只有二十二岁,却历来坚毅练达,杀伐决断,平日里鲜少有伤春悲秋的时候。此次离京,却是内心苦闷,思绪繁乱。
他执起玉笛,轻轻的摩挲着。
这是六岁生辰时,父皇送给他的礼物。
当时父皇慈爱的将他举起,抱在膝头,展开他的小手,将玉笛轻轻拢进他的掌心。
“轩儿六岁生辰,父皇送你玉笛。君子比德于玉,曲赋令人忘忧,希望我儿能成为谦谦君子,岁岁喜乐无忧。”
恒帝喜丝竹、精音律、善曲赋,对笛音尤为喜爱。每日晚膳之后,便教儿子学笛,夏璟轩聪慧,两年的时间,便已初通音律。
恒帝的音乐造诣极高,尤其喜爱清幽婉约的曲目。
母妃不喜丝竹,无法体会父皇笛声中的寂寥,而新入宫的淑妃却颇有才情,又擅长抚琴,常与父皇琴笛相和。淑妃宫中,常常萦绕着两人恩爱缠绵的琴笛之声。
如果说母妃是父皇的青梅竹马,是他一生中的挚爱,那么淑妃便是父皇生命中难得的知音,是少有能理解他悲苦的人。
即便一开始,父皇还对淑妃存着逢场作戏的心思,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淑妃一向的乖巧和善解人意,恐怕也让父皇对她有了一些真心……
个性使然,夏璟轩更喜爱激扬的曲目。他略作思索,江面上便响起一曲慷慨激昂的《将军令》。
笛声荡气回肠,在空旷的水面上久久盘旋回响。犹如千军万马狂卷而来,将军身先士卒,披肝沥胆,一骑绝尘,以雷霆万钧之势,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夏璟轩年少时吹奏这首《将军令》,感受的是曲中的磅礴之意,是振奋人心的气势,是将军的意气风发,所向披靡,建功立业,视死如归的豪情。但今日,在这薄雾之中,江水之上,他却突然体会到少时未曾感受过的悲凉。
《将军令》一遍遍回荡在江面上,夏璟轩想起了那个人,那个告诉自己“君子比德于玉,曲赋令人忘忧”的儒雅帝王;那个把自己抱在膝头,手把手教自己吹笛的慈爱父亲;那个辰月宫中,吹奏出凄美曲目的孤独侧影;他眉间隐约透出的淡淡忧伤,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他常常强颜绽开的悲苦的笑,他对自由的渴望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第一次,他终于理解了那个软弱而又无奈的父亲,体会到了他心中的悲怆苍凉……
贯江之上、夜色阑珊、笛声悠远、顺流而旋……
***
十月十七,巳时刚过,船队靠近安荣,轩王乘坐的大船率先驶入码头,停船上岸。
岸上一行人,居中是一老者,身高体阔,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正是轩王的外祖父,年届七十的定国侯秦飞鸿。
轩王一见竟是外祖父,连忙疾步迎上前去。
轩王长身玉立,从朝阳中奔来,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浑身都散发出夺人的气势。
他大步奔至秦飞鸿跟前,跪倒叩首,言辞恳切:“孩儿拜见外祖父,拜见两位舅父。孩儿惶恐,怎敢劳烦外祖父亲来。”
两方众人一见轩王跪拜行礼,除定国侯外,皆呼啦啦跪倒一片。
定国侯秦飞鸿见外孙飞奔而来,跪在自己面前,一下子愣在当场。
时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暮秋的清晨,自己的东儿,那个从小就让他引以为傲的长子,二十二岁的少将军,从边关大胜而归,乘船回京,接受皇帝的封赏。
自己也像这样,亲自迎到码头。
一向遇事沉稳、老成持重的东儿,见到自己,却像孩子一样飞奔而来,跪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那天,他也是着一件浅色长袍,全身沐浴在霞光之中。
仿佛是昨日情景再现,秦老侯爷怔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起来,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定国侯秦飞鸿难掩内心激动,上前一步,将夏璟轩从地上拉起。
近在咫尺,夏璟轩起身抬头之际,对面三位长者,不禁都倒吸一口凉气。
夏璟轩白衣墨发,更显容颜俊朗。他的脸如刀刻般分明,斜飞的剑眉,明澈的朗目,挺直的英鼻,轻抿的薄唇。尤其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前端略平,尾端微挑,眸内神光内敛。
像,太像了!
从他的脸上,秦家父子看到秦东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秦东浓密的头发,饱满的额头。
秦老侯爷只觉心神恍惚,“东儿,是你回来了吗?”
秦南也失声唤道:“大哥——”
夏璟轩:“……”
虽然母妃常说自己的容貌像极了大舅舅,但有这么夸张吗?
秦西最先反应过来,他连忙提醒道:“阿爹,是轩儿,小妹的孩子……”
老侯爷拉住轩王的手,上下打量。都说外甥肖舅,这孩子和秦东年轻时有九分像。五官长得神似,只有下颌不似秦东那般棱角分明,而是比较圆润,随了他的父皇。气质上,秦东更具武将的坚毅豪放,而轩儿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霸气。
秦老侯爷突然紧紧的抱住了夏璟轩,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是上天可怜我老头子,让我的东儿回来了。如果你的外婆活着,该有多高兴,她就不会思念成疾了……”
夏璟轩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轩王身份贵重,又为人冷清,不知多少年没有和人如此相拥了,但对这个老人却有着莫名的亲近,看着他满头的白发,想着他失去爱子的痛苦,夏璟轩心下一酸,反手紧紧拥住了外祖父。
“外祖父请放心,我以后就是您的东儿,我会代替大舅舅,好好孝敬您的!”
秦老侯爷听了,欣慰的拍着外孙的后背,朗声大笑。
“是个好孩子!以前我最疼你娘,以后就是你了。放心,轩儿有任何心愿,外公都会助你达成!”
老人家中气十足,声如洪钟,话语浑厚有力,掷地有声,惹得两方将士纷纷侧目……
老侯爷紧紧牵着夏璟轩的手,带他上了马车,其他人骑着马,前呼后拥赶往秦府。
出了码头的路有些不平,马车微微晃动,老侯爷被晃得昏昏欲睡,不一会儿,就靠在外孙身上,睡着了。
一路上,空气里萦绕着江南特有的水润气息,还夹杂着不知名的花草香气,半搂着外祖父,听着他或长或短的鼾声,夏璟轩一扫之前的惆怅,感到久违的心安……
胡修撰是恒帝二十三年的贡生,接连两年未考中进士,便在恒帝二十五年,在芜城下属的小县城谋了个主薄之职,又用了两年时间,当上了芜城的按察司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