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森大楼。
陈嘉棠结束晚宴后又返回公司,各区送来的紧急文件要审核,贵重原料要统计入库,季总推过来的工作,他只能接。
司机搀着他,递上拐杖,僵硬的假肢迈出车门,梵森楼下远远走来一个男人。
“陈先生。”
陈嘉棠定睛辨认后,诧异道,“你是林昇?”多年前在欧阳老宅见过,前些日子在两方诉讼律师会面的会议室里也见过,半扎短辫的男人,身材健硕,气质却格外温润,白灰搭配的套装,一眼看上去便是个可靠的人。
十几分钟后,黑色轿车停在街心公园,司机等在路口。
视线远处霓灯闪烁,绿荫道上偶尔走过散步的行人,夜里植物吐露清新,幽暗花香沁人心脾,陈嘉棠选了一处僻静地,放下拐杖,坐在长椅上。
林昇有些着急,在梵森门口他已经透露来意,他找不到小攸,因为楼盘的问题,他猜测她会来找跟季临川,哪知到了那儿,大厅前台说她早就走了,且季总和殷小姐也离开了。
林昇兀自站在长椅边,并没有坐下的打算。
椅背后灌木枝伸展,陈嘉棠随手捡起一片小叶子,捏在手上蹂躏,直至绿汁布满指肚,他目光依然定在某处,暗自揣测欧阳妤攸的去处。
明天季临川要订婚,她恰在此时找不到人。
为什么?
她能去哪儿?
半响,陈嘉棠目光抬起:“林昇,你是不是真能愿意接受小攸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补充道:“我指的不是现在,而是这一辈子,你都不介意那个孩子跟你并无关系。”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林昇一愣。
他能不能接受?
答案自然是不可置疑的。
林昇道:“我也有孩子,小攸和她相处得很好,将来她的孩子出生,我当然也会爱他,像亲生父亲一样。”
陈嘉棠点头:“那就尽快跟她结婚吧,你们换一个地方生活,也许对她来说会更好。”
林昇望着无边的黑夜,坦然向他解释:“我暂时不能离开,工作上的麻烦还没有解决,如果我弃之不顾,毫无责任心,那我成什么人了?陈先生,等万事俱备,我会向她求婚,这么多年我早就等这一天。”
陈嘉棠有些不悦道:“你当初回来接项目,不就是为了离小攸近一些,现在她好不容易离婚去了你身边,你这样优柔寡断,必然还会再次失去她!呵,万事俱备?你以为有多少时间留给你?”
陈嘉棠可笑的叹气:“林昇,你比季临川有优势,因为小攸曾喜欢过你,她看上去很简单,但让她真心喜欢上一个人不容易,可她爱过你。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你们不断错过,并不是天意缘分,而是你没有那颗非她不可的心。”
林昇被激怒:“我放弃上一段婚姻,我重新回到这里就是为了她!我当然是非她不可!”
陈嘉棠暗笑摇头,继续推波助澜,试图点醒这个男人:“你拼不过季临川,只要他想,没有他得不到的,尤其是小攸。你不要忘了,她现在怀孕了,那孩子是他们之间的纽带,一旦季临川知道这件事,你林昇,再怎么样爱它也不及孩子的亲生父亲重要。”
血缘,终究是跨不过的鸿沟。
林昇眼底忧愁渐起。
他见识过季临川作为她丈夫的蛮横霸道,正因为如此,他才希望她拥有不一样的生活,他想给她最理想的婚姻,他不愿仓促结婚委屈了她,他有自信会让她幸福。可时间,果真像陈嘉棠所说,如此迫在眉睫?
手机响起,林昇接了个电话,听到事情有了新进展,他着急离开,陈嘉棠应允点头:“小攸我去找,你尽快解决自己的麻烦,最迟明天,我会送她回去。”
……
陈嘉棠坐在长椅上,那股幽暗花香里,掺杂着熟悉的香水味,他没有回头,声音不高不低,说道:“下次不用跟踪,想听就大大方方站出来听。”
身后灌木丛中发出声响,片刻走出来一人,高跟鞋踩上石板,来到他眼前:“你青梅竹马的好妹妹,你心心念念的小攸,你豁出半条命也要带走的人。你为什么要把她推给别人?”
为什么?
陈嘉棠想起季临川说之所以饶过他,因为他已经是身残体废,想起他虽坐在陈副总的位置,多年来鞠躬尽瘁,但旁人终究认为他是靠季家的关系攀附上位,他压抑在心头的情绪,抵着喉咙,僵硬地站起身。
“颜潼,我不想拖累你,难道就舍得去殃及她?”
他不配再拥有任何人,他这一生只能与黑暗为伴。
颜潼微微震了震肩,酸楚道:“陈嘉棠!我真讨厌看到你这样自轻自贱!不要忘了,你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她!”
“可你不是已经替我找她讨回来了?”陈嘉棠疏远厌弃的眼神,像刽子手的砍刀,高举在颜潼后脑勺,她生怕他就此挥下去,斩断她所有生的希望。
颜潼说:“如果你不执意要跟我分手,如果你不躲到边境去,如果你别重新回来,我就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连季总都可以既往不咎,你一定要记恨我?”
“是,多亏了你,让小攸看清他,真是多亏了你,潼潼……”陈嘉棠是真心实意地感激,他撑着拐杖,侧目低声道:“别再跟着我。”
颜潼望着他不利索的双腿,靠拐杖行走,一点点离开她视线,她忽然意识到,陈嘉棠好像早就死了,在他醒来看到自己截肢的那天,在他决定逃去云南那天,过去那个身影颀长矫健的陈嘉棠,跟她去自驾游,站在峡谷高处抽烟的陈嘉棠,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现在的他是被打乱冲拼后的躯壳。
他靠一种不为人知的意念留在这里。
他好像在等着什么。
……
季家宅院旁,遮盖漫天的相思树下,车子穿行而过缓缓停下。
欧阳家的房子是标准现代风格,建得中规中矩,不似季家院内,常年花团锦簇,莲池小桥,竹林乔木,构造讲究,季凡森曾戏谑欧阳腾远是个地地道道的资本家,除了会赚钱,生活毫无情趣。每逢玩笑话到了这儿,最后还会补一句,幸亏这小欧阳不像他。
辗转已物是人非,多年未居住,门前早已荒废不堪。
陈嘉棠下了车,走近见那镂空锻铁门开了锁。
竟真猜中了,她回来了。
中房内门大开,客厅朝上,一分为二的楼梯上,落满灰尘,上面有踩过的脚印,一直延到阁楼,那里有个小房间,是存放她早逝母亲遗物的地方,也是她总躲起来哭的地方。
陈嘉棠推开门,空气中荡着陈旧气,房内昏暗,褪了色的桔梗色帘子拉开,槐花树枝桠伸进飘窗,她像幽灵般侧坐在窗台,两只脚一高一低搭着,沉静望着窗外。
“小攸。”他轻声叫她,欧阳妤攸回头笑,“嘉棠哥哥,你又找到我了。”从他进了院子,她就看见了,透过树叶缝隙,看见陈嘉棠找来了,真奇怪,这么多年,好像只有他跟她来过阁楼,欧阳妤攸视线瞟到他手上,打趣道:“你怎么没带吃的来?”
她说的是小点心,小时候每逢她窝在这里哭,他总会带来的,陈嘉棠故作恍然道:“来得太急,忘了。”欧阳妤攸扬嘴笑,“嗯,我也没哭。”
陈嘉棠顿步走来,拐杖头敲打着木地板,发出闷沉的响声:“这里很久没打扫,灰尘多,空气不好,你怎么突然来这儿了?”
她说:“我想回来看看。”原来走进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说话间一阵风吹进来,陈嘉棠关上窗,让她下来,欧阳妤攸很听话地回到小床上,因为累,她侧身躺下,小腹已经有了侧坠感。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老房子里格外静谧,像把时光阻断在外一般。
陈嘉棠坐在床头,仿佛深谙人心的神明,将她看了个透,自顾自说道:“当年季叔叔想在缅甸合股开矿,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跟当地军政要员取得联系,中间牵线的正是殷老。多少年过去了,季叔叔去世,季临川这些年荒废了人脉,自然也断了跟那边的人际联系,现在时局有变,他若想再次跟缅甸当局建立关系,扭转矿场失利的局面,只能依靠殷家的势力。”
“那几年他交往的女人,家境背景大半都跟季家是世交,殷茵当年跟他能在一起,并不是没有道理,甚至早在那时候,季姨就看中了她。”
“现在趁着你和他已经离婚,梵森又有急待解决的问题,自然是要赶快跟殷家联姻,这就是现实。”
“小攸,你听到了吗?”陈嘉棠看过去,她好像睡着了,在布满灰尘的房间里,她蜷着腿在自己幼时的小床上,呼吸平稳,手臂环在胸前。
……
她做了梦,回到那年,春末夏初,暖风和煦。
槐花已经从枝头纷纷脱离,没有落尽的,色泽像氧化后的苹果,蔫黄一片,等着落地为泥,呵护树根。
新开的木芙蓉在午后是一片娇嫩的粉红色,到了晚上花朵闭合会是深红色,她蹲下用手指摸着花瓣,忽而想起季临川以前跟她讲过两句诗。
晓妆如玉暮如霞,幽姿芙蓉独自芳。
他小时候被季叔叔逼着,练了多少年的毛笔字,不成器,却耳濡目染,学会很多文绉风雅的诗句,经常在她面前拽两句,有时是信手拈来,有时是为了拐着弯得借诗讽她。
梦里那天天气好,趁着有风,她拿出爸爸给她买的风筝玩,技术差,没跑两圈,风筝就挂在门口的决明树上扯不下来了,她不会爬树,只好搬出梯子顺着树枝上去取,结果等她上去,梯子就歪倒落地,她拿了风筝,却站在树枝下不来,阿姨不在,没人管她,急得她直冒汗。
刚巧季临川过来,那天他穿了一件松垮的黑色套头衫,上面印着路易威登家的经典符号,一来扭头见她竟挂在树上,他抄着口袋只顾得仰着头笑。
风一吹,她裙子飞起来,一双腿暴露在他眼里,季临川站在树底下,笑得合不拢嘴。
后来风越来越大,她站在上面摇摇欲坠,他不但不帮忙,一双上挑的眼饶有兴致盯着她的裙底看,她那会儿又羞又恼,愤怒地掰断了一个干树枝,就朝他头上砸。
季临川踩在歪倒的梯子上,抱臂而望,看够了,收了笑,一本正经地说:“小攸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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