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杭闻言抬眼看了羊献容一眼,那紧蹙的眉头显示出他的不相信。“娘娘是来劝我留下的?”
“受人之托。”羊献容说道。
冯杭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失望,他有些自嘲般地喃喃道:“原来如此。”
羊献容笑了笑,将冯杭面前的茶盏添满了茶,才道:“如今我受东海王恩惠才能得此平静又尊贵的生活,他不过托我一些小事,我还能拒绝他不成?”她暗暗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间偏殿不大,摆设更是简单,除了一张茶桌外别无他物,殿内无人伺候,这是司马越做给她看的信任,然而,羊献容知道,殿门未关,而守在门口的两个內监正伸长了耳朵听着殿内的对话。她以手指沾水,在桌上写了个“走”字。
冯杭怔怔地看着羊献容,半晌却是摇了摇头。羊献容不明所以,刚想说点什么,就见冯杭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未成。
什么未成?冯杭在计划什么事情?羊献容纳闷地看着冯杭,说出口的却是:“师父何尝不是受东海王恩惠才有今日的身居高位,凡有恩,必报之,师父亲口教学生的话,自己难道不该以身作则吗?”
“娘娘有心了。”冯杭开口,道:“所谓功成身退,微臣助东海王入洛阳不敢说是多大的功劳,略进绵薄之力罢了。乃是东海王识大义,对我等毫无戒心,可为臣者却要有这样的自觉,时候到了,离开才是正途。”
羊献容有些迷惑,她不明白冯杭在布什么迷魂阵,她已然是晕头转向,只得看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司马宣华,期盼着冷眼旁观这一切的她能头脑清醒地看明白这一切,然而,显然她也是疑惑的。
“冯先生,”司马宣华倒是开了口,“您是娘娘的老师,也是她敬重信任的人,如今好不容易团聚了,她也舍不得您离开。更何况这两年的颠沛流离让娘娘受了不少苦,她也是怕了的,她向往的从来都是稳定平淡的生活,可事情总不随人愿。东海王是有才能之人,也是能让朝局稳定,从而能让上到娘娘,下到百姓不再经受战争之苦的人,可他再能干,以一人之力也难治理这偌大的晋朝,您是股肱之臣,又是从东海便辅佐王爷之人,他信任您,也认可您,如此,为了这两个将您放在心上的人,您不该留下吗?”
冯杭突然哈哈笑了起来,指了指司马宣华,道:“久未见三公主,您这口齿可是伶俐了许多。”
司马宣华微微颔首:“实事求是而已。”
“我从来无心朝堂,更不会醉心于权力。”冯杭道:“我活了半辈子,如今只想带带我那未见过面的孩儿,走走那未走过的路。晋朝大好河山,我怕我再不走,便没机会了。”冯杭俯低了身子,放轻了声音,道:“容儿,师父没办法拒绝你,可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羊献容皱起眉头,她希望冯杭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为了她,他已经牺牲了许多,没必要再拘在这洛阳城中过着束手束脚的生活,可她不明白冯杭到底是想走还是不想走。按捺不住,她低声唤了一句:“师父。”
冯杭摇摇头,又用手指沾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安。
又是让羊献容安心,她如何能安心?羊献容陷入沉默,司马宣华适时出了声:“冯先生决定留下了?甚好,甚好。娘娘高兴,东海王亦高兴,此乃好事。”90文学网
冯杭退出了太极殿,羊献容无力地回到了显阳殿。关上门,她才问司马宣华:“南行意那边还没有办法联系吗?”
司马宣华摇摇头。东海王极其谨慎,将整个皇宫如铁桶般密封了起来,整个禁卫军全部换成了他的人不说,就连宫中的內监宫女他也将一部分收为己用,目的就是盯着显阳殿、长乐宫和东宫。反而太极殿是不用管的,司马衷已经不中用了,况且他也一直住在显阳殿。这导致的结果必然是羊献容被困在其中举步维艰,即便她身边还有几个值得信任的人,然而也仅仅是信任他们而已,因为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事情。
羊献容不管是去东宫抑或是出宫,东海王立刻就会收到风声,更不要说从显阳殿往外传出信件了,如今整个朝堂是司马越的天下,他们甚至连个能利用的人都找不到,像以往那样暗中结成同盟的事情也不可能发生,她被真正地困住了。
“冯先生让您安心,或者您就应该安安心心地等着。”司马宣华劝道。
羊献容苦恼地按着太阳穴,道:“我实在受够了这样被掌控命运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
“我们终究是女人。”司马宣华道:“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做到我母亲那般狠戾,你下不了狠心,便只能任人摆布。即便你现在下得了狠心了,也晚了,我们又回到了往日那般身不由己的日子。”
羊献容不说话了,从打算好了要回宫的那一天起,她就做好了身不由己的准备,只是没料到这次回来,她境况之艰难竟比以往更甚。说起来,冯杭今日的话也让她有了几分醒悟,不管冯杭和东海王之间发生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东海王开始忌惮冯杭,不让冯杭离开也是想把他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一旦冯杭心意已决,她相信以司马越的狠心,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冯杭心里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嘴上说着要离开,可实际上并没有任何行动,他是想告诉东海王自己并无贰心,先让他放松警惕,日后再找时机离开。
想通了这一点,羊献容便尝试顺着这思路一点一点地将心里的谜团解开。既然东海王开始忌惮冯杭,说明他绝不是个能容人之人,然而武铮和武恪父子追随他多年,又是武将,手里有兵有权,可他依然对他们信任有加,如今在洛阳城能与羊家抗衡的就只有武家。说到羊家,便不得不提羊挺,羊挺看似颇受东海王重视,然而这重视却不像是对武家那般全心的信任,羊挺看起来更像是东海王用来制衡羊献容和东宫的人。
羊献容将心中的疑惑说与司马宣华听,司马宣华认同地点点头,说道:“我一直有个感觉,之前东宫易主,太傅换人都过于顺利,似乎东海王在筹谋什么事情,而我们只是他棋局中的棋子。”
羊献容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只是没头没尾的她无法猜测,事情发展到今天她已然完全无法掌控结局,一切只能凭猜测,这让她不安。
“要我说,”司马宣华继续说道,她谨慎地看了看周围,东海王在显阳殿也安插了人,只不过跟在羊献容身边的都是值得信任的老人了,所以她们在显阳殿内谈话稍显放松,只要注意周围不要出现别的面孔便好。“东海王的野心不止于此。”
羊献容看了司马宣华一眼,这话让她心念一动,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母亲曾说过,东海王素有贤名,门生众多,明面上是他为人大方,好交朋友,可是细细看与他交情深厚的人便知道,此人心思深重,他交的那些人无一不是能为他提供便利之人。他一个王爷,对这些人推心置腹所为什么?无非是想让他们为他所用,用来干什么?为名?为利?为权?名利于他来说并不缺,而他已经是一个藩王,若所拥有的权力还不满足想更近一步又是什么?”司马宣华如是说道。贾南风虽狠戾,可他对朝局的洞察却是旁人所难及的,否则也不会在她执政的八年中,晋朝会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这八年成为这许多年中最为风平浪静的八年。当年,东海王有威胁却不是最大的威胁,因此贾南风暂时没有动他,可若是贾南风没死,那东海王也绝不会有今日的风光,这是司马宣华极为肯定的事情。
如今司马越已经是辅政王,对羊献容和东宫这般戒备又是为了什么?辅佐司马衷和辅佐司马覃又有什么不同?他权势如此,司马覃即便登基,没有个十年二十年怕是撼不动他,他年纪这么大了,活都未必能活个十年二十年,那他这般小心便是别有用心。他并非宗室近支,可也是姓司马的,他那几个儿子也都是人中龙凤,人都是自私的,尤其年纪大了更是想为子孙谋活路。他死后要么司马覃亲政要么再上来个辅政王,可不管怎样,司马越这一支怕是都没有好下场,与其如此,何不趁势而起,自己拿下这天下?
这便是东海王在谋划的事情,羊献容相信司马宣华的话,也相信自己的判断,至于他具体要怎么做,她尚不知道,可她清楚,司马覃能轻松地入主东宫,羊附能成为太傅,甚至羊家如此风光都是因为东海王想自己当皇帝,而羊家便是他为登基为帝所准备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