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又这么过去了,小欢仍然没有收到甄老师写有“祝全家新年愉快,身体健康”的贺年卡,甚至连电话也没有一个。小欢离开碧云后,甄老师每年在新年到来之际总是第一个向他问候,一则说明他想念他,二则也可能是向他报个平安。他的贺年卡给早已寄去,还特意写上了家里的电话号码。他总在担心着甄老师和周阿姨会不会有事,此时想着,他久久不能入睡。
“欢,已经五十多天没有来了。”刘文英头侧在左边睡着,突然无头无脑说道。
“什么?”小欢直挺挺躺着,两眼盯着天花板上五光十色不断变化的霓虹灯光影心里很烦躁地随口回答道,“我们还是在小河买一套房子吧。那里房子现在还不贵,城郊,不受这些霓虹灯光影的干扰,睡得好一点。”
“欢,已经五十多天了,这回有点不一样。买房可以,但离学校要近一点,在三十分钟以内,你又不会开车。让你去学,我还真舍不得。”
“不行,我不想住在城中了。真不知道这个城市的靓丽工程为什么要‘亮丽’一个通宵,现在世界到处都在出汗,我们却还这样不知节俭大量浪费能源,再是怎样的能源大省也不能如此。你知道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吗?热带冰川已经危在旦夕。热呀,干呀,想像不到的暴雪、洪水、黄沙四起,极端自然灾害发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更何况是在这深更半夜的亮给谁看?这亮如白昼的水晶宫般灿烂辉煌的城市没有夜行吗?到处都是‘夜上海’了。没了灿烂的星空,小孩子们又何处去寻找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一些中国人最大的不好就是什么都要比大比全比豪华比更现代,只要面子,要气势,而不看重内在的东西。还爱折腾,把古的毁了,造些假的,三天两头挖大街。马上对学校的检查你也不要怕,学校已经建成了这个样子,不要再搞什么了,关键的是软件,人这个东西。你作报告的能力就是强,我总在想就是让你当市长、省长,你都是绰绰有余的。市长、省长还没有你这样的才干,再加上是个女的。”
小欢说这话当然是事出有因了。那天辽宁省的骨干教师到学校来传经送宝,当一个女教师在多功能教室上完一堂优质示范课之后,他妻子刘校长一个箭步走上讲台,扫视整个会场一周之后缓缓地有板有眼说道:“刚才辽宁省的省级骨干教师范老师为我们上了一堂真正的高质量的非常生动的历史课,这节课令我们一下子茅塞顿开。虽然是历史课,却对各科今后的教学都有很大的启示,教学是相通的。范老师真是大手笔,非常老到,一节课听下来是极好的享受,从来不懂历史的人都听懂了,这不是好课是什么?只恨铃声响得太早。听了我好不激动,我从来都没有如此激动过。”
“激动个屁。”坐在人群中的小欢禁不住嘀咕道,“不过是一堂很普通的课,而且是那种并不怎么成功的课,马屁拍错了,真有点恶心,这样的话只有没教过书的人才说得出。”
“刘校长刚才的话有点言过其实了,”这时范老师说话了,“我这不过是抛砖引玉,上得有点惨不忍睹。老实说,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不知道学生的情况,还望大家多提宝贵的意见。”
“还算自知之明。”小欢说着就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台上的他妻子,她仍然是谈笑风生的样子。他禁不住有点可怜起她来:你不觉得难过吗?他在心里问道。
“嘻嘻……”有外校来听课的坐在他后面的老师小声笑了。他听见他们用耳语般的声音交谈道:“他是谁?”“刘校长的老公。”“怎么样?”“还会怎么样,倒是长得很帅,曾经迷倒了多少不懂事而春心萌动的小姑娘。”“……唉,碧云乡下来的,没出息的男人只有靠老婆喽。”“几年了?”“五年多了。”“……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忙,我看也不至于如此吧?”……
“你乱说什么呀?”这时刘文英很不高兴说道,“讽刺呀!谁也没惹你,这不是挺好的吗?城市不这样还叫什么城市?城市不亮,黑灯瞎火的还有什么活力,谁又会愿意住进城里?不这样,谁还会到此投资搞建设?告诉你,我现在也正想把我们学校亮化一下,让她喜庆一点,毕竟是省级示范性高中,不能和一般中学一样。你真的还是个乡巴佬,一点也不开放,老古董了,还是回到你的碧云去吧,还想在郊区买什么房子。五十多天了,还真是的。这两天我胃口很不好,看来我这人还是忙着好。”
“什么?唉!和你真谈不到一块。乡巴佬就乡巴佬,反正我只知道,夜还是应该是夜,这世界没有夜怎么行?你看这屋外的树还是树吗?小灯蛛网式缠着,一株一株没得觉睡,披头散发,无精打采。这些树也是有生命的,讲不讲点‘树道’?最可惜的是那些百年古树,移栽没几天就死了。”
“你这人真好笑,难怪学生们都说你好得太过分了。什么‘树道’,植物有意识吗?你不要太多情了。这城市有什么不好,她是人类高度文明的象征,不要反面宣传,要注意影响,不能信口开河。另外学生说你什么都好,就是不管纪律。你是怎么教书的,别让我为你丢脸了。”
“你说什么?谁信口开河了?难道教育学生要爱护城市环境有错吗?谁又不管纪律了?难道只能要求学生老老实实坐着听老师讲,不能让他们讨论、发问、动一动,给一点互相学习的时间,引导他们去自主学习吗?”刘文英最后这一句话深深刺疼了他的心,他一下子从床上嚎叫着坐了起来,满身健壮的肌肉气得不停地抖动着,他不能不为自己申辩,“况且我不是不管纪律,我管了,我管得比谁的都要用力,我是用人性化的方式来管我的学生,我要想方设法促使每一个学生都能动起脑筋来,能够大胆发言,要有他们自己的思想,用适合他们自己的方法来进行学习,而不是靠老师对他们进行强迫性的学习。他们从早晨天不亮坐到晚上都快下半夜了,也真难为他们还能受得了,难道在课堂上就不要他们活跃一点吗?他们成天‘被学习’着,花都开不了。”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就当我没说,行吗?以后注意一点就行了。群众的眼睛可是雪亮着呢,他们只盯着我们。”
“盯我干什么?我好大一匹酸菜,一个平民老百姓而已。我不在乎人们说什么,我的教改还得继续进行下去。你是校长,你怕,我不怕,你是你,我是我,我与你有什么相干,各人的事各人负责,干吗动不动就要把我和你牵扯到一块来?你也知道一个老师没有自己的特色他还能是个好老师吗?”
“我们也不过是调查民意,你评特级的事总要大家通过吧?我们从来也没有不看重你。”
“你说你们看重我,你别说好听的了,虽然这令我感动,但你哄不了我,这是因为目前学校还很缺老师,你们无法,你们早就想换人了。也是学生的测评保住了我。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被换了,虽然我会感到耻辱,但我绝对不会怪你们。我告诉你,我永远是我自己,除了是你丈夫之外,更是小丁老师,不,现在我的学生已经开始背地里叫我老丁了。这才是几年的事啊,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是了是了,你还是一个英俊的小男孩,而我却老了,女人老得就是快,特别是操心的女人、好强的女人,我只有靠精心打扮了。这行了吧?哦,对了,你明天真要去碧云吗?一定要去吗?”
“一定要去,我几年没去看他们了。在碧云,甄老师和周阿姨犹如我的父母一样关心我、爱护我,我不能不去一趟。”
“要不是准备开学抽不开身我真该和你去。你要去多少天呀,不会太长吧?”
“放心,我跑不了。你别瞪眼睛,我什么不知道,我是世界上使女人最放心的了,我只对一个女人动过心。我后天准回来。”
“你也用不着这么急,我并不是一个不通人性的人。你说你只对一个女人动过心,是真的吗?这幸运的女人是我吗?”
“……”
“你爱我吗?”
“……”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能说什么呢?我早已在你老人家的光辉里失去了自己,你这还用得着问吗?”
“我老了吗?求你别损我好吗?能不能满足一点我的虚荣心,让我有信心一点?你不是在我的光辉里,你说错了,是在我的阴影中,我知道你不好受。”
“我没损你。我说‘你老人家’是尊重你。你年轻得狠,你使我显老了,学生们一下子叫起我老丁来,我都没说什么。你是校长又怎么样?我们还是各人干各人的,免得一问起我都只能是你的丈夫,连姓名也没有。告诉你,我姓丁名欢,永远永远是一个快乐的男孩。”
“是这样,看来你无法快乐得起来,我还得告诉你,什么也大不过‘权’字。”
“你说对了,但我根本不在乎我是谁。我要告诉这世界上的一切小伙子,不要害怕娶上一个比自己还强的女人。强的女人往往是外强中干的,她们其实孤独得狠、无奈得狠。女人再强,终归是女人,男人是会成长起来的。”
“真的吗?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你真的成长起来了,这反倒使我害怕了起来。你真的好刻薄,我是外强中干的人吗?不过好在你说了一句我最想听到的话,这么说你是爱我的了?”
“谁说爱你了?想得美。”
“这没关系,反正你早已是我的了,我要的就是这个事实。”
“知道就成。说千遍道万遍不如一遍,这一遍早已被你骗去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听到这一句话,刘文英放心地偷偷笑了。那是在碧云,在他所在的中学,在他简陋不堪的宿舍里,新婚之夜那天,这个不爱讲话、不善讲话、笨嘴笨舌的大男孩像突然开了窍的一样,对她讲了一宿女人最想听的那类来自男人最心里的话,她在不知不觉中溶化了,从此一点也不后悔嫁给了他。虽然她并不觉得她此时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起码当时的感觉与这也相差无几。一个月之后她就把他从碧云调进省城,真的是兵贵神速。一开学人们突然发现学校出现了一张很英俊的新面孔,致使有些单身女人忍不住有了非分之想。他们的婚礼在省城当然是开学两个多月以后才办的,在碧云却是谁也不知道办过了。要说城府深,刘文英更胜一筹。
不过表面看他们实在是幸福极了,只是五六年了,他们始终没有孩子。拿刘校长的话来说是因为他们暂时不想要,以后也不知会不会改变这个想法,反正此刻他俩都很忙。忙极了,他们不能误了学生,学校的发展正在节骨眼上。小欢听了虽然有点感到不是滋味,但他也不能说什么,他心里有鬼。从结婚那天起就急切盼望他妻子快有喜,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对于不争气的妻子,不,是自己不争气,他低着头,附合着妻子说:“不急,不急,孩子有没有都无所谓。我们此时都很忙,你要管一所学校,我要管一个班级,又是毕业班,累都要累死了,哪能再有个孩子来分心呢?”说刘文英忙是真的,他却一点也不忙。他是教语文的,只教一个班,尽管是班主任,能忙到哪里去?刘文英因为学校工作常常不归家,他又是那种不喜欢交际的人,不玩麻将、不斗地主,更是个不吸烟、不喝酒、不饮茶的三不男人。他这才有了那么多时间寂寞得难以打发,特别是节假日的时候。他不得不把时间花在他的倫倫写作上。他不怕刘文英强,摊上了,他感到自豪。有时他很怀念在碧云的那些日子,那才是真正人过的日子。在食堂里吃了饭之后抹抹嘴就三五一郡上街去了,或是看一场电影,或是追求一两个女孩,或是抱着英语想着考研的计划。到了假期,一不顺心就天南海北去旅游。唉,唉,那真是一群快乐单身汉的日子。可那时竟然没有感觉到那才是真正快乐的生活,反而还这样不顺心那样不如意。现在想也是白想,婚姻是一个牢笼,进去了就难以再飞出来。即使好不容易飞出来了,也是伤痕累累。幸好他进去得晚,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一副娃娃样,都是因为那场莫名其妙的疾病所误。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弄清楚那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怪病,连北京的医生最终也被证明是错了的。现在他感到他正在走出她的阴影,因为他的小说终于出版了。他的这部小说叫《奋斗》,写一个傻孩子怎么成长为一个优秀教育工作者的故事。昨天长天出版社已把样书寄来了。“老婆啊老婆,谁叫你不关心我只知道当官,我只能如此不仁不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