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安凌陌一步一步靠近苏鸢,冷声问:“朕的项上人头,皇后打算何时奉与祁皓?”他离她那样近,呼吸间嗅得到她衣上的熏香。
苏鸢心头一颤,“陛下说什么?”波澜不惊地仰首看他。
安凌陌眸中闪过一抹哀色,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怒火,“朕倾心爱慕的女子,竟是祁皓的细作!”他恨声说着,双目猩红,要淌出血来,“你要骗朕到几时?”
苏鸢怔怔看着他,过往的那些恩怨情仇她一个字都不曾提起过,他却终究是知晓了——她是祁皓的一柄刀,狠狠插在他的江山之上,铁证如山,辩驳不得。
“苏鸢是杀手,身负人命无算,却从未想过杀你。”前世今生,皆是如此。苏鸢勾了唇笑,眉目如画,烟视媚行,“陛下竟已如此疑心臣妾了?”心底难受得很,想起钟楼上自己那一句“一生一世”忽觉可笑,她拼命去守护的人却日日疑心自己要杀他。一颗真心,教他三言两语作践得一文不值。
她心底越疼,笑得便越美,如此欲盖弥彰的把戏,安凌陌却偏偏看不穿,
安凌陌从地上捡了落云剑起来,一剑霜寒,就着月色愈发地冷冽。安凌陌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剑身,低眸道:“心中藏之,无日忘之。同朕逢场作戏这些年,委屈你了。”
苏鸢有些生气,那日紫辰殿他说得清清楚楚,他不过是贪恋她这幅皮囊。逢场作戏的也不知是谁,他倒是会倒打一耙。
中规中矩地退后几步福身道:“臣妾虽是祁皓府上杀手,一入宫门,便同他再无纠葛,更无谋夺陛下江山之心。”
安凌陌手上动作一顿,冷冷看向她,“再无纠葛?”举剑指着她,“那又何必留了他的佩剑在身边,睹物思人?”
苏鸢恍然,难怪他独独赐了一柄剑给她,原来为了试探她。皱了眉反驳,“臣妾起先并不知这落云剑是祁皓佩剑。”
“你在他身边十余年,认不得他的佩剑?”安凌陌咄咄逼人地问着。
真是强词夺理,祁皓又不曾佩戴过,她怎么会认得?苏鸢气极,一把夺过安凌陌手中的落云剑狠狠掷到地上,“臣妾一贯有眼无珠,在陛下身边二十余年都未曾认清陛下,何况是一柄剑?”
安凌陌怔了怔,“二十余年?”如今是景宁十六年,他们景宁十二年在宫外初遇,哪里来的二十余年。
苏鸢自知失言,眸光动了动,坚定地说道:“陛下尽可高枕无忧,臣妾恨祁皓入骨,巴不得陛下江山永固,教他遗恨一生,绝不会害陛下。”
静了好一阵子。
安凌陌凝视着她,忽地彻悟了一般,神色怆然,“皇图大业,深仇大恨,朕在你心底算什么?”踉跄退了几步,眸底凝了泪,难怪她屡次劝他励精图治,难怪她不肯同他远走高飞,难怪她舍掉性命都要护着他的江山,水落石出,“朕不过是你报复他的工具!”
安凌陌忽地放声笑着,尽是心酸悲凉,“你这么心狠的女子,朕竟还奢望你对朕有一分真心。”
苏鸢羽睫微颤,泪落了满面,挑眉轻笑,“臣妾是残忍绝情的杀手,哪里来的真心?”缓步走到安凌陌身前,执起他的手覆在自己脸上,嫣然一笑,“臣妾别无所长,唯这一副皮囊入得了陛下的眼了。”
安凌陌狠狠将手甩开,看了苏鸢片刻,眸光一点点冷寂下去,“皇后求一个江山永固,朕每日寅时起,子时歇下,批不完的奏折,见不完的朝臣,兢兢业业,这皇帝当得可称皇后的心?”
苏鸢咬咬唇,声音哽咽,“陛下江山永固,臣妾死也瞑目了。”
铭心刻骨的情意,谁都只字不提,离心离德。
苏鸢低着头,许久才听见安凌陌的声音清清冷冷地传来,“皇后贤德。”他拂了袖离去,颀长的身子在寒夜中单薄得很。
苏鸢回身,一眼瞥见地上那把落云剑,立时皱了眉,走了两步忽地顿住,高声唤道:“画棠。”
画棠闻声忙近前来,“娘娘?”
“将这柄剑丢出坤极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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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里难得有一天风和日丽。
咸福宫,苏鸢摘了腰间香囊下来,用上头的流苏逗着昭华公主,小孩子短手短脚的,探手去够那串流苏,可爱得紧。
韩妃心不在焉地拨着琴弦,不成曲调。
苏鸢回首道:“柳将军如今平安无恙,姐姐反倒不高兴了。”手离得远了些,一旁的昭华公主够不着流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苏鸢慌忙回过身去,反倒是韩妃有些不耐烦,喊了奶娘进来将孩子抱出去了。
韩妃恹恹不振,“他无恙便好,我这一生便困死在这皇宫中了,还能奢望什么?”
苏鸢轻笑,宽慰道:“姐姐还有公主,公主可爱聪慧,姐姐好福气。”
韩妃坐过苏鸢身边来,“女子一生所求不过是和心爱之人相依相守,我是福薄之人,今生怕是没有指望了。难得你同陛下两情相悦,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要珍惜才是。”
苏鸢低着头,手指绞着那串流苏,轻声道:“帝王薄情,陛下爱的不过是容貌,哪里谈得上两情相悦。”
韩妃左手托着下巴倚在罗汉床上的小桌上,抬起右手捏捏她的脸,“你未必不清楚陛下的心意,不过是心里气他。两个人都是死倔的性子,前头一万句情真意切都置若罔闻,就揪着这么一句气话不放。”
轻叹一声,“凭白耽搁了。”
苏鸢正欲言声,沐凝兮已掀了帘子进来,笑盈盈地到苏鸢面前福个身,“皇后娘娘万安。”又转眸冲韩妃道,“韩姐姐近来身子可大好了?”
韩妃轻笑,“好多了,教沐妃娘娘挂心了。”
苏鸢转着腕上的镶金翡翠玉镯,浅浅笑着,“有些日子没见沐妃了,愈发明艳动人了。”抬眸看她,端出皇后的威仪气派来。
沐凝兮挑了一只绣墩坐下,笑道:“韩姐姐诞下公主,如此大喜,我这做妹妹的还一直未来贺过,一来是在陛下跟前侍奉实在不得空,二来是怕粗手笨脚冲撞了韩姐姐。”说着抬眸看韩妃一眼,颔首一笑,接着道,“今儿个陛下同楚将军议事,又是难得的好天气,想着韩姐姐身子也该大安了,这才来登门道贺。”
韩妃淡淡一笑,不疼不痒地同她周旋着,“沐妃娘娘有心了。”
沐凝兮拍了拍手,廊庑下立时有内侍捧了大大小小的锦盒进来,摆在楠木圆桌上。
“凝兮带了两株千年人参过来,最补身子的;还有那柄玉如意,请宝华寺的高僧开过光的,姐姐放在屋内驱邪安神再好不过了;还有一套羊脂玉做的杯子……”
苏鸢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静静看着沐凝兮。
韩妃淡淡道:“沐妃娘娘太客气了。”
沐凝兮扶了扶发间的珠钗,笑道:“都是陛下赏的,咱们姐妹一场,情谊难得,这些东西不算什么的。”
韩妃轻轻一笑,低眉不言。
沐凝兮含笑道:“陛下昨儿个刚赏了凝兮一件稀罕物,特意带来给皇后娘娘和韩姐姐瞧瞧。”眼神往苏鸢身上瞟。
沐凝兮从袖子中取了一支通体漆黑的玉笛出来,笑盈盈地望向苏鸢,望见她唇角那抹笑意渐渐淡去,方志得意满地开口,“普通的玉笛倒也罢了,这只笛子是取上好的和田墨玉制成的。墨玉本就是稀罕物,何况是这么一大段不见一丝杂色的和田墨玉呢?”
一管沉黑如墨的玉笛,上头分明刻了“碎音”两个字,苏鸢瞧得真真切切。那是当初她赠给安凌陌的笛子,教他赏给了沐凝兮。
沐凝兮又有些惋惜地摇摇头,“只可惜凝兮蠢笨,不通笛艺,跟着教坊司的乐师学也不像话,皇后娘娘若是会吹笛子教教凝兮可好?”
苏鸢冷声道:“本宫也不通笛艺,沐妃另请高明吧。”昔日她随祁皓去昭月阁,用碎音笛吹过曲子,沐凝兮是见过的。她大张旗鼓地唱这么一出,成心要气她。
苏鸢漠然掸了掸衣襟,“本宫乏了,回宫歇着了。”韩妃愕然望着她,不明就里。
沐凝兮却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福身含笑道,“恭送娘娘。”
一路沉闷闷地回了坤极宫,玉竹将苏鸢迎入屋内,一面替她解着披风,一面道:“娘娘去咸福宫的空当,沐妃娘娘来过一次,奴婢说娘娘往咸福宫去了,她也便离开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苏鸢冷笑,“得了赏来炫耀,可不是要紧事么?”
玉竹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轻声道:“这沐妃娘娘也真是,小家子出来的女儿一样,也不怕旁人笑话。娘娘贵为皇后,那点子东西哪儿能看在眼里?”倒了茶端过去。
苏鸢接过杯子刚刚凑至唇边,忽地又将茶杯搁下,起身到一旁的博古架上将安凌陌先前送她的扇子、瓷碗、棋谱都取了出来堆在桌上,“黛兰,将这些东西都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