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是四太子。”杉树后的音夏激动地拉拉陈锦的袖子,还没忘记控制声音,小小声道。
陈锦看向元徵,见他此时这般形容确实有些狼狈,不由笑了起来。
“四太子这是特意来寻姑娘的,只怕是听见了消息,”音夏道,“姑娘,你瞧四太子担心你都成这样儿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陈锦也觉得自己此刻这样确实有些不厚道,忙止住了笑。
音夏说:“如今四太子来寻姑娘了,咱们是不是该出去了?”
“出去做什么?”
音夏眨了眨眼睛,“难道让四太子这样白白的找吗?姑娘瞒着大朝奉也就罢了,怎的也要连四太子一起瞒。”
陈锦道:“再等等吧。”
她既这样说,音夏自然不好再插嘴,乖乖的止住了话头。
音夏不知道姑娘要等什么,只能看着不远处越燃越疯的火,以及以肉眼能见的倒塌的楼宇。四太子就站在楼前的那块空地上,火光映亮了他的侧脸,身上的玄衣似要跟着燃烧起来,将他的背影映衬着,仿佛地狱来的使者。
音夏只见过四太子的笑,却从未见过这般肃杀的时候,心里一时有些怯。
……
陈锦没有料到,元徵会来,而且来得这么快。
她原是想看看,大朝奉是否知道是何人纵火。
这次的大火来得莫名,整个望月楼的人似乎也是稀里糊涂的。位于皇家寺庙山脚下的望月楼,从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它是陈知川积财的一大宝库,亦是他与朝中权贵私下相交的地方。
他是元修那边的人,平日里便少不得替元修打理些金钱方面的事,此处偏僻且往来贵胄居多,简直没有更方便的地方。
那么,若真有人在楼里纵火,是如何躲过楼中武功高手的视线,成功地将整个楼燃成了一片废墟?
恐怕是有内应。
只是这次的大火,究竟是冲着谁来的,她暂时还没想清楚。
反观大朝奉,向来沉着的脸没有太多惊讶之色,这事他该清楚一二。
所以,他到底还是不是陈知川的心腹,实在难以断定。
“姑娘……”音夏扯扯陈锦的袖子,“咱们出去吧。”
陈锦回过神来,看向前方,元徵仍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换过,背在背后的双手握着马鞭,虽然隔着距离,但陈锦能感觉到他用力的双手,想来是真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吧。
她心里轻叹一声,正待起身,脖颈上突然架上一个冰凉的东西。
大意了——
“若想你家姑娘活命,就最好闭紧嘴巴。”
身后的人不知是何时出现的,听声音断定是个男子,只是语气颇为温和,一点不像在说威胁的话。
音夏看着陈锦脖子上那把匕首,乖乖的捂紧了嘴巴,只看着陈锦,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锦示意她不要着急,“阁下是何人?”
“呵呵,我是什么不重要,只是我家主子想见见姑娘,不知姑娘可否赏脸?”
“在哪里见?”
“自然是在宝华寺中。”
陈锦沉吟片刻,问道:“慕云阴?”
拿着匕首的手微微一顿,虽只是一瞬,但已透露了太多信息。
陈锦笑道:“他什么时候自四太子府的地牢中出来的?”
身后的男子沉默一阵,说道:“看来姑娘知道的确实不少,今日将你带去见主子再好不过。”
“我不过一个闺阁女子,知道得多些又如何,难道慕云公子还指望我能帮他吗?”夜色渐浓,前面楼宇的火光开始变小,杉树后的少女面容如入夜后的田野,沉静中透着肃穆。那双眼睛,与你对视时,仿佛里面隐藏着巨大的风浪,你要牢牢地握住手里的刀,才能不被那双眼睛里的光所吞噬。
楼前,九月等人不知何时回来了,自然是无功而返。
元徵脸色阴沉,“搜山!”
九月低声道:“已经搜过了。”
“宝华寺呢?”
九月提醒他,“皇家寺庙。”
元徵目光微凝,“不要惊动任何人,一定要找到,她一定在慕云阴那里。”他的气息有些不稳,隽美的脸在火光映衬下很是沉郁。
九月听罢,点头应下。
元徵转过头,望向九月消失的方向,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看来四太子殿下对姑娘是一往情深。”
匕首压在脖子上,仍能感觉到刺骨的凉意,身后的男子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说话时双眼微眯,像是蓦然发现手下的这个姑娘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有价值。
陈锦低头,“所以?”
“上回太子殿下为了引起我家主子,用了舒展。看来这一次,我家主子也能用同样的戏码。”男子轻声笑了起来。
一旁的音夏一直看着陈锦,希望得到她的一些暗示,但姑娘后来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音夏心里着急,脸上还不能表露出来。
陈锦道:“历王慕府乃我朝三代忠良,替朝廷镇守江山数百年,没有料到,从不涉党争的慕府,竟也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你知道什么?”男子愤愤然,“我家主子从不喜争权夺利,若不是为了心中所愿,怎会踏入这浑浊的权势当中。”
陈锦笑了笑,轻声道:“心中所愿,便是**,人一旦有了**,就会拼命地想要得到。为了得到所做的一切,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是自己做下的,不必说得那样高尚”
一切都叫她说中,毫不留情面地揭穿。
主子那些心事,突然变得可笑。
他们不愿千里自盐田来到京城,本以为是要来为慕府的将来取些筹码,拿些胜算,没成想,只是替主子完成心愿罢了。想走时却走不了,主子的心愿被抓了。
那个舒展。
不过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如何能得主子倾心?
天底下大好的姑娘多的是,只要主子勾一勾手指,得来毫不费力。
可主子偏偏只要那个舒展。
想不透。
“你家主子……也算是个痴心人,只是这份痴心用错了地方,那也是错。”陈锦说,“你还是回去好生劝劝你家主子,莫要在意前尘往事,人终归是要往前走的。若他选择停在原地,只会让自己,甚至让整个慕府走向衰败,实在不值得。”
“哼!姑娘说得倒是轻巧。”男子冷哼道,“我家主子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就算要走,也要将想要的东西一并带走。”
“所以,你今日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男子犹豫了一下,老实说道:“我家主子要四太子放了舒展。”
“舒展啊……”陈锦眯了眯眼睛,“她不过是个死人罢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家主子分明知道她是个死人,为何还如此执着?”慕云阴心心念念地那个舒展活在前世,死在磅礴大雪中,尸骨埋于雪下,早已被蛇虫鼠蚁吞噬殆尽,还念着她做什么?
不过一场虚妄。
“回去告诉慕云阴,好好的回去做他的将军,莫要辱没了姓氏。”陈锦说罢,不顾脖颈上的匕首,缓缓站起身来。
那男子似没有料到她竟这样大胆,手上的刀忘记收回,霎时便在陈锦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痕,“你……你不要命了?”
陈锦回头看他一眼,“若你再不跑,才是真的不要命。”
她说完话,不待男子回答,径直朝楼前的方向喊道:“元徵!”
这一声十分短促,但很有力。
在安静的夜中显得格外突兀清亮。
这道声音瞬间吸引了元徵的注意,他蓦然转身,看见不远处杉树旁站着的少女,一身衣裳白似雪,在夜色中,成了最亮眼的那一道光。
元徵提起的心被一声叫喊拉得更高,快步奔了过来。
他走到陈锦面前,很想伸手将人抱在怀里,到底是忍住了,到了最后,一腔担忧顾虑全化作了一句:“我四处找你。”
陈锦笑道:“谢谢。”
元徵的目光在她身上巡视一番,确定没有受伤后,才彻底的放下心来,“我以为你……”话到这里止住了,他没告诉陈锦慕云阴逃出地牢的事。
他不希望将陈锦卷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中来。
虽然在这之前他已经跟她说过太多。
“望月楼起火一事,你得好好查一查。”陈锦装作不知他要说什么,体贴地岔开了话题,“我总感觉,这事不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法?”元徵饶有兴致地问。
陈锦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将自己方才的猜测如实说了,但省下了陈知川与元修的关系一事未说,“总之你便替我查一下吧。”
元徵巴不得她对自己多提些要求才好,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我马上让九月去办。”
此刻还在宝华寺内搜寻的九月,突觉背后冒起一层寒意。
“好像有点冷。”
……
“主子。”
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只有几缕月光自窗缝中漏进来,映照着桌边坐着的人影。半晌,才听见桌椅被移动的声音,随即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的低喃,“人呢?”
门外的男子双膝跪地,低头道:“属下无能。”
似早已料到了这个答案,房里的人没有太多惊讶,缓缓说道:“陈家那个少女,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抓到的。”上一回,便没有抓住她。
属下犹豫片刻,说道:“还有一事……”
房内传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让门外的人心里很是惴惴不安,只听见他说:“有话便说。”
“那位姑娘说,让主子您莫理前尘往事,要往前看才是。”这也是下属心里的话,但是一直碍着主仆身份,不敢明言。
自他们入京以来,做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这实在有违慕府家训。但是跟着慕云阴入京的都跟着他出生入死过,即使心中有再多疑虑,军人的铁律也让他们不敢说出半个不字来。
所以便一直忍着,一忍便忍了近两个月。
直到舒展被抓。
主子为了救那个女人,以身试险,最后为四太子所擒。
但仍是未能救出舒展。
舒展在何处,至今仍是个谜。
也是四太子有本事,竟能将人藏到一个连慕府军都找不到的地方。
屋里传来茶杯翻倒在地的声音,伴随着这一阵瓷器破碎,房门赫然被拉开,显出慕云阴发红的双目,以及那想要一口将人吞下的狰狞表情,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说什么?”
属下吞了吞口水,将话又说了一遍,“那位姑娘说,主子若再不回头,不光毁了自己,就连慕府……连慕府也要败落了。”
慕云阴怔怔地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时之间,脑海里记忆翻滚,那年他替父镇守伽南关,夜遇胡狼突袭,他向来自律,在军中时,即使入寝,也从不将外衣脱去,听见鼓声,几乎立刻翻身而起。
帐外,胡狼的骑军已经逼近,火把熊熊燃烧,照亮了头顶黑压压的天。
亏得慕府军队训练有素,很快便结成阵队反击。饶是如此,仍死伤惨重,一时间,血肉横飞,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
他手持长剑,破开兵阵,直指对方领将,两人周旋许久,仍是胜负难分。
那时他到底年轻,一时心绪不定,竟被对方一剑刺中要害,虽险险避开,亦被那一剑挑落马下。
敌人的剑尖直指咽喉,他早已有了生死觉悟,倒并不觉得害怕,只心中有些沧凉,他还是少年,还未见过大好河山,未见四海太平,就这样死了,确实有些可怕。
生死刹那间,他努力睁大双眼,想再看看这硝烟弥漫的战场,却看到一道光从天而降。
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敌人的头颅瞬间飞了出去。
他在战场上已磨练两年,自问早已过了惊奇的年纪,此时心中却只剩惊讶。
循目望去,见那光的尽头,立着一道细长身影。
黑衣黑发,黑纱罩面,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那道身影朝他走来,在他面前立定,他听见她说:“若没受伤便站起来,全军将士还等着你指挥。”那样清冷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
无情无欲,无悲无喜。
她说完话,也不等他回答,径直朝前走去。
他扭头看她,见她长剑握在手中,手起剑落,便是一个人头滚在地上,一路杀将过去,敌军渐渐发现了她的存在,他们没有蜂拥而上,反而吓得连连后退。
人群中有人喊道:“是那个杀了大将军的女人!”
“是她!”
敌军中出现骚乱,加之首领刚刚被斩于剑下,顿时乱了阵脚,溃不成军。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却又像只过了短短一瞬,慕云阴自回忆中挣脱出来,喃喃道:“这是什么意思?”
“属下不知。”
“她当真这样说?她当真是陈锦?”
“是,绝不会错。”那属下十分肯定说道,然后又想陈锦的话来,续道:“那姑娘还说……还说主子喜欢的不过是个死人罢了,无需执着。”
慕云阴身躯一震,赤红的双目似要滴出血来,嘴里念道:“是她,原来竟是她!”
他这样状似疯颠地说了一阵,然后突然神色一怔,说道:“备马,我要去见她。”
属下一惊,“主子要见陈姑娘?”
“是。”
“她与四太子在一起。”
慕云阴瞳孔一缩,“她怎么会跟元徵在一起?”
“望月楼起火,不知为何,四太子竟来了,看来是来寻陈姑娘的。”下属不敢做任何隐瞒,“属下本已抓住她,但仍被她逃脱了。”
慕云阴一抬手,“此事就此作罢,先去备马。”
他现在一颗心嗓子眼儿里,若不亲眼看看,无法断定心中猜测,所以,他必须立刻马上去见一见陈锦。
下属很快去备了马。
慕云阴不顾夜色,跨上马冲了出去。
……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车里的陈锦靠在软枕上闭目休息,音夏安静坐着,不时掀起车帘子看看外面。
她们是在回京城的路上。
望月楼着火,虽说原因还未查出来,但望月楼的客房自然是不能再住人了。音夏正愁夜里要如何安置姑娘呢,四太子便说同他们一起回去。
音夏心里自然是乐意的,但又怕姑娘不答应,所以也不敢应话。
最后姑娘竟干脆地答应了。
也不知四太子在哪里找了辆马车,而且还比陈府的好些。
姑娘只看了那马车一眼,并没有说话,借着马车前放着的凳子上了马车,音夏看见,四太子扶着姑娘的手将她送上去。
姑娘虽然脸上没笑,但也没生气就对了。
音夏正偷乐呢,突然听见陈锦说:“你要不要睡一下?”
音夏忙摇摇头,“我还不困,姑娘你再睡一下吧,睡醒了咱们就到了。”
陈锦起身,掀开车帘看出去,看见元徵骑马与马车并行着,见帘子掀开,他转过头来,与陈锦的目光碰在一起。
元徵一笑,“是不是马车太颠了?”
陈锦摇摇头,“还有多久到京城?”
元徵看着远处,过了一会儿才回道:“大概还有一柱香的时间。”
闻言,陈锦嗯了一声,便打算放下帘子,突听元徵叫她的名字。
陈锦复又将手帘子打起来,马车外,元徵看着她,眼睛亮得像夜里独行的狼,她听见他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成亲?”
马车不合时宜的颠簸了一下,马车内响起音夏抽气的声音。
陈锦看着他,诚实地回道:“不知道。”
似乎这也是早已料到的答案,元徵仰起头,在夜色中深呼吸几口气,然后低下头来看着陈锦,一字一句道:“没关系,等你想好了便告诉我。”
陈锦淡淡微笑,“好。”
车帘放下了。
元徵笑着的脸立时垮了下来,像个没有得到糖果的孩子,委屈得紧。
马车里,陈锦低下头,过了半晌,才很慢很慢地笑了起来。
音夏看着她微微抖动地肩膀,不知为何,只觉眼眶发热,仿佛自己在意了很久的东西终于被别人看上了,要被别人抢走了,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尽管这种感觉来得有些没有道理。
“你哭什么?”陈锦问她。
音夏拿手帕擦了眼泪,委屈巴巴地吸了吸鼻子,“感觉姑娘要被抢走了。”
这话说得让人失笑,陈锦却有些笑不出来。
她伸手摸了摸音夏的头发,“不会的,就算有一天我与他真的成了亲,我也仍然是我,没有任何人能抢走。”
音夏含着泪,点点头,“如果姑娘有一天嫁人了,记得也带上音夏,音夏要跟着姑娘一辈子。”
陈锦看着她眼中晶莹的泪水,心中有些怅然,“一辈子很长的。”
哪能这么轻易便许给别人。
若是有天反悔了,这话又要如何收回。
所以,不要轻易承诺,不要轻易许诺。
一旦做不到,便是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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