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香气在风中扑面而来,有树阴的遮蔽,加上微风流动,院子里终究是比房间凉快。陈冷荷望着自己日渐臃肿的身躯,以及身旁小心翼翼伺候着的男人,心内感慨,一言难尽。
作为枕边人,她当然知道这个男人的需求是多么强烈,这几个月里,大多数时间留在小别墅陪伴,却又因为顾忌自己身体,不敢稍有放纵,隐忍的,又是何等辛苦。虽然有一个阿九在身边,且对方亦是出身长三堂子,如果赵冠侯对其提出要求,她想必不会拒绝。可越是如此,赵冠侯就越不忍心,拿她当一朵闲花摧折,只有空自忍耐。
当然,这里面也有很大因素,是考虑自己的心情,不想让自己难过。他,实在为自己付出很多……
“达令,你天天待在这里,会不会影响公事?就像山东恢复建设那些事,需要不需要你亲自过去?”
“那些没什么,都已经上了轨道,下面的人自己去处理,大事我来批一批,在这里一样可以办。其实我们山东的情形,也不需要特别去忙什么,该有的投资都有,该生产的东西生产,调度统筹,又有十格格她们,我不用事事亲历亲为。事必躬亲,最大原因就是担心自己手下的人做的不够好,我又不是个完美主义者,也没想过要名标青史,只要没有老百姓到我眼前告状,大概就是过得去的。警卫营,和风俗科,又在下面搜集情报,也不至于出问题。”
“那也是我耽误了你,如果你不是陪我,现在应该在火车上,周游山东各县。说不定啊,还有好多漂亮的女孩子,趴在墙上看你呢。”
这是赵冠侯之前巡视胶东恢复建设期间的事。他骑着马在县城里转,既是安抚民心,也能震慑宵小。路上的戒严是必然的,却没想到,有位大胆的闺秀,竟是踩着梯子趴在墙头向外看,并把赵冠侯随意的挥手,当做向自己致意。她那老父亲,竟然真的跑到军营来问,几时送女入营,闹了一场笑话。
提起这件事,赵冠侯也笑道:“我也想不到,女子学堂出来的学生,居然这么大胆子。不过这是好事啊,证明大家不怕我,否则姑娘媳妇早把脸涂黑了,有多远跑多远。不过呢,她们不怕我也没有用,她们有我的冷荷漂亮么?没有。有我的冷荷聪明么?也没有。有我的冷荷有钱么?还是没有。”
“已经不漂亮了,看看现在的样子,我都不敢照镜子。”冷荷摇头道:“聪明和有钱呢……那倒是真的。不过,那些钱都是你的钱,我只是你的管帐丫头,不能算我的钱的。”
“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又有什么分别?”赵冠侯笑着说道:“想不想松江,想不想家?”
“娘家当然会想,但是嫁人了,丈夫所在就是家,这个道理我明白的。其实我早就后悔了,当初如果不当松江太太,就在济南住,就随时可以看到你,随时可以让你陪我。”
“一样的,在松江,我也可以坐火车过去么。慢点走……你在松江,才有了正元,有了正元,才有了松江百姓一处绝好的存钱地方。从这个角度看,老百姓是要感激你的。没有你这位美财神,他们连橡皮股灾都未必撑的过。”
曾经在橡皮股灾里大受打击的松江经济,如今已经全面复苏,那些因为没有资金周转而破产的企业工厂,早已经扭亏为盈。只是其中绝大部分,已经变成赵冠侯名下的产业,利润,也成了山东收入的一部分。
如果没有赵冠侯救市,松江经济不会恢复的这么快,大批的商人破产,工人失业,想要恢复元气就不容易。即使未来渐渐回复力量,但多半也是沦为洋商的利润一部分。以钱庄为例,当日陈戴陆三家鼎足三分,现在陆家早已经破产。自己的二嫂,变的越发刻薄,越发市侩。安妮则因为靠在自己的羽翼下,可以维持体面,但已经不复当日戴家小姐时的富贵。
想起三家不同境遇,陈冷荷也颇为感慨“那是你的功劳,不是我的,现在想想,我当时还是太理想主义。总以为,靠自己的力量,可以逆转什么,却发现,实际什么也改变不了。就像现在,他们虽然躲过了股灾,却未必躲的过眼前这一关。”
她并非只待产,什么都不做,对于中国的经济,她时刻没有放松。毕竟外间经济的变化,于山东的发展也有影响,在这个战场上,她作为最高指挥,并不能放松警惕。
“共交两行的钞票越发越多,市面上,银元成为最受欢迎的货币,至于纸钞,现在已经只能按七折购物。如果梁士怡依旧不控制钞票数量,盲目印钞,恐怕,贬值的速度会越来越快。一旦两行钞票成为废纸,我们的经济,必然要受巨大打击。你好不容易打赢了对扶桑人的战争,却没想到,在经济领域,我们的财政大员,又把这个果实送出去了。”
“好在扶桑的经济也不怎么样,现在国内的米骚动没有丝毫好转的趋势,底层士兵和农民的暴乱,已经越演越烈。以穷人为基本盘的党派,开始发挥影响,指导叛乱,所以他们的钱,也很紧。”
赵冠侯叹了口气“前线就是个无底洞,部队的维持,犒赏都需要大趣÷阁的资金注入。采办军需物资,也是样样要钱。钞票如果不印,前线就要闹穷,可是越印,国家就越穷。否则的话,皇帝也不会来份电报,许我当江南王了。他未必知道局势有多严重,但是想必看出来,再拖下去,这个国家就要糟糕。”
冷荷看着丈夫,试探问道:“你……很想做这个东南王?”
“如果我说想,你帮不帮我?”
冷荷沉默片刻“我的立场,你是知道的。当初为了推翻大金,我甚至想过,如果有必要,就去当挺身队,朝金国的衙门丢炸蛋,就算牺牲也不会后悔。现在虽然大金没有了,但是我们的国家又出现了皇帝,我真的没办法接受这一点……不过,如果你想当东南王的话,我会全力支持你。因为,你是我的丈夫,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可不想输给寒芝姐姐。”
“有你这句话,我比当了东南王还高兴。”赵冠侯开心地笑了。
“我真的怕你要我支持蔡锋,那我就为难了。袁慰亭待我有恩,不管为了国家民族还是大义,我都不可能去造他的反。但是要我陪着他去死,我也不会做。山东刚打了一场仗,军人现在都脱下军装拿起锄头,不是去农场垦殖种地,就是到军办工厂里工作,再不然就是去当饲养员。胶东战役,已经让我们的经济大受影响,如果再去打蔡锋,说不定鲁票就会变成共交票那样的废纸。光是维持鲁票币值,确保山东的手工业品市场,就已经很让我吃力了,打仗?我才不去。”
“那半个天下呢?”
“不用半个,整个天下我也没兴趣,有一个山东足够了。我这个人很懒的,光是现在山东的问题,就足够我忙的。要是让我有整个天下,光是想想每天要处理的文件,我就已经快疯了。到那个时候,我哪来的时间陪你,又哪来的时间陪其他人?又哪来的时间陪别的女孩……我是说孝慈她们。”
他叹了口气“我的才具,也不足以执掌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即使一个山东加上苏北,已经让我很头疼了。我现在做的大力丸,是去麻醉洋人,赚来的钱,则是用来麻醉国民。理想信念,或者葛明党说的什么大义,我都给不了他们。我只能尽量保证穷人有饭吃,让他们不要起来造反,不管其他地方怎么乱,山东可以过太平日子,这样,我这个督军才能当的安稳。当年合肥相国说过,他就是个裱糊匠,我现在也是一样。不过我的手艺不及章合肥,他能裱糊一个国家,我只能裱糊这一省之地。要我裱糊一个国家,我没有这个力量,也承担不起那么大的责任,还是做我的逍遥王更自在些。你如果也想当皇贵妃,就要失望了。”
冷荷嫣然一笑“即使皇贵妃,也不会有一个这么听话的皇帝,更不会让皇帝下厨给她做冰碗。所以,我觉得我比皇贵妃还要幸福。听到你没有野心,我很高兴,我真的担心,你会如袁慰亭一样,被权力蒙蔽双眼,而不顾民生。这次战争的开支,绝大部分是由山东正府经济承担,没有分担给民众,这当然是好事,但也让我们被压的喘不上气。如果扶桑不是遇到地震,随后又发生变乱,再来一次进攻,我真怕我们的经济先于军事崩溃。即使可以打,也会让山东由富变穷,好不容易建设起来的东方小卡佩,也会被打回原形。你大量印刷鲁币的用意,我可以想到,可是要想做到那一步,得需要充足的贵金属做储备金。我们手里,储备金并不充足,贵金属太少了。”
赵冠侯点头道:“我承认。我在战前,让简森出国游说时,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在海外悄悄开了户口,把我手上的金银财宝,在外面存起来。如果我打输了下野,也要让你们接着当有钱的阔太太,不至于为生计发愁,也不至于要出去工作靠劳动赚钱花。这部分金银一被运走,山东境内的储备,当然就不足了,不过什么都不做,我怕……又会有一大批人破产。这些破产者越来越多,就会有人出来造反。一旦有一个以穷人为基本盘的组织出现,我们这些督军的位子就坐不牢,整个天下都可能动荡。所以,就像抽大土一样,能麻醉人多长时间,就麻醉多长时间。能裱糊多久,就先裱糊多久。只能咬着牙,把这一场祸事尽力消弭,再说,做好了,也许是个商机。”
“当然,这肯定是商机,我只是担心,以我们目前的条件,能不能吃下这单生意。如果本金不足,有可能撑破肚子。这与其说是商机,不如说是投机,风险……太大了。”
冷荷的表情很严肃,于这趣÷阁生意的重要性,她也很明白。但是不管多重要的战争,没有部队,也不可能打赢。
她最大的担心就是储备金不足,没有那么多贵金属在手里,这生意做起来就没底气。虽然山东已经开始发布正策,限制贵金属兑换,但是这还是不能保证,到时候手头的资源充足。这次,大概只能兵行险招,赌上一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阿九从外面一路跑过来,手上挥舞着电报道:“天竺来的电报!”
“赶快拿过来!”冷荷抢先道。
对于天竺部队的处境,赵冠侯最为关心。毕竟这是一个整师,虽然主要部队由外埠援军组成,但名义上,还是鲁军的部队。其新兵太多,战斗力不能与主力相比,又是和洋人打仗,难度不小。一旦吃了大亏,丢的就是鲁军的脸面。再加上现在的气候,冷荷想想,天竺的气温只怕比山东更高,士兵又是否受的住?
电报的密码本她手里就有,由于无聊,没事就翻来看,现在不用密码本,也能把电报翻译个差不多。等到看了电文,冷荷面上大喜
“达令,这回我们的贵金属有着落了。他们真能干,搞来这么一大趣÷阁金银,有了这些,你的计划就可以实施了。”
赵冠侯也道:“是啊,他们确实干的不错,弄来这么多战利品。不过比起这些,我更关系伤亡,这天气……一旦闹起瘟疫可不是好玩的。阿九,我一会写个电文,你去替我发给天竺,必须让前线注意士兵身体,不能贪功。”
阿九问道:“冷荷姐,大帅,我们是不是打赢了?”
“是啊,打赢了,而且是大捷。这下阿尔比昂人的脸,都要被我们打肿了,也让他们看看,到底是我的兵厉害,还是他的兵厉害。中国的新兵,都强过他阿尔比昂的正规军!”
冷荷暗想:有了天竺的胜利,阿尔比昂于山东必然更为重视,下一步,冠侯和他们的谈判就更容易,劳工的地位也更能保障。至少在洋人眼里,自己的丈夫作为代理人,比袁慰亭更合格。有了这层考虑,或许阿尔比昂会提供更多的贷款,更大的援助。即使这些都不提,有了这趣÷阁天竺的财富注入,这次的危机,或许就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