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个阴天。
清早,我在酒店大堂遇上了正要出门的藤泽家一行。日常寒暄后,我以要和朋友汇合为由告别了他们。
我说了谎。其实并没有什么朋友。
自昨天那一通电话之后,我再也没有接到单沐郗的来电。这个人早已沉醉在大阪姑娘的温柔乡里,哪里还会记得他一时心血来潮要我来大阪陪同旅游的事?
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闲晃着,走进一家便利店买饮用水。
结账时,店员小哥仿佛问了我一个什么问题,而我被玻璃门外的事物吸引着目光,并没有听清楚。无视他的问题,我接过找零,离开便利店。
马路对面那座数十层的百货商场堆砌着富丽堂皇的装潢,知念淑希的门店伫立在其间,沉静中竟被衬托出一抹艳色。
我驻足,久久凝望。
我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我在心底问自己。
那个名字在心尖千回百转,又被我用力压制下去。
我转过头,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天空开始下起雨来,先是小雨,然后愈渐转变成倾盆大雨。
“大致半小时附近地区会下雨哦,您需要买把伞吗?”
大雨中,我回忆起店员小哥的话来。
我没有带伞,随身携带着一个帆布背包,却不能用来避雨,因为里面装着我用来记录灵感的素描本。为了防止背包淋湿,我将它紧紧抱在胸前。正好身旁的小巷里头有一家用中文“我是猫”三个字做招牌的咖啡店,来不及多想,我抱着背包冲进去。
“欢迎光临!”咖啡浓郁香气中,穿着知念淑希红色长裙的老板从吧台探出头来,她大惊失色,“啊啦!这位客人!您淋湿了!”
我有些难为情,杵在原地,没有再前进。
“请您坐到吧台这边来吧,我去给您拿毛巾。”她看出我的窘迫,迅速说道。
“请稍等片刻。”
老板很快返回,她将毛巾上的标签拆下,递给我。然后拿出一个吹风机:“左下角有插座哦。”
“谢谢。”我被她的周到打动,有些不好意思。我打开吧台上的菜单,选了一杯高价的咖啡,只当做报答了。
老板却露出为难的神色。
“其实……真正的老板正在出走中,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焦糖咖啡了……呐,就是我正在做的。”她朝我眨眨眼,“我请您喝吧。”
“这个……”
“请。”她将一杯咖啡端到我跟前。
我只得接受,向她道谢,然后将书包里的素描书拿出来,见它并没有被打湿,才放下心开始吹头发。
还好及时发现这家咖啡馆,除了头发,被淋湿的地方并太多,我得以很快处理好自己面对的尴尬局面。
“今年的雨水特别足呢,拿不准什么时候就下雨了。”她端着咖啡,细长的双眼在热气氤氲中微眯着,“雨天,我最喜欢了。”
我却不喜欢雨天。
吹干头发,又将素描本查看了一遍的我心想。
“要听歌吗?可以点播哦。”她放下咖啡杯,“点你最喜欢的吧。”
我愣了愣,旋即说:“SomewhereinTime。”
“啊,我听过。”她起身走到播放器前,“是哪部老电影来着?”
“时光倒流七十年。”我端起咖啡杯,轻啜了一口。口味略甜。
这个下着雨的下午,我和一个并不熟识的女人在空旷的咖啡馆分享着我最爱的一支曲子。我捧着咖啡杯,目光投向玻璃窗,注视着雨水不断从屋檐倾泻而下。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的思绪渐渐拉长,忍不住开始幻想,如果有一天,我有机会和藤泽优一说起这个爱情故事,会是怎样的场景?
毕业典礼上,一个老妇人走到理查德跟前,他与她并不相识。人群中,陌生老妇人将一只怀表放入他手中,她握着他的手,目光炯炯。她说:Comebacktome。
这是我最爱的电影的开始。藤泽君。
他会如何回应我?
“雨停了。”突然,她说。
我顿时回过神。
“你……想起了谁吗?”她注视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喝咖啡。咖啡馆里流淌着动人的乐曲,突然,她回身按下暂停键。
她走到我跟前,朝我露出抱歉的微笑,“那个……我要去把某个出走人口找回来。所以很抱歉,我必须要关门了。”
我立刻放下咖啡杯,收拾好自己的物品。两人互道了几番客套话,我离开咖啡馆。走了几步,手机震动起来,我拿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着藤泽由羽的名字。
“苏苏先生!请看向你的左手边方向!”那头传来藤泽由羽兴奋的声音。我下意识按照她的指示看过去,只见不远处路边,停靠着一台黑色加长林肯。穿着粉裙的美丽少女从后座窗户探出头,朝我挥手。
一如我和藤泽优一的不期而遇,大阪街头,我和他的妹妹藤泽由羽偶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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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将腰带缠绕两圈,为了防止腰带掉落,要将腰带的末端拉紧。之后便是将腰带末端一头纵向折成一半,在靠向上方的位置系好蝴蝶结。余留的一端腰带折两折,将其巧妙地塞进蝴蝶结与背部面料之间,一个浴衣结完成了。
我将照网络上查到的方法,给藤泽家的二小姐打好了一个浴衣结。
藤泽由羽带着惊叹的表情,在穿衣镜前转着圈。她穿着一件赤红色浴衣,落叶黄色的腰带恰到好处削减了赤红的张扬。衣面上是用极精巧的手法绣成的香水百合,硕大的花朵经由绿色枝蔓四处伸展着,无风却是亭亭玉立的姿态。
藤泽由羽分别在束起的发间和腰间别上白色翎羽形状的饰物。
“先生不换上浴衣吗?”她转过头来。
“我就不用了。”我蹲下,为她整理衣角。
“啊……”她低下头,“有种穿着先生设计的衣服走秀的感觉呢。”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呐,先生。为我设计成人礼的和服好吗?我想要素雅的深色呢。毕竟那时候的我是个大人了。”
“成人礼?还有好几年吧。”我站起来,“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会在哪里呢。”
“先生不会留在京都吗?”
我整理着她腰带的手顿了顿,我对上她澄澈的双眼:“嗯……大概吧。”
“那也没关系啊。”她笑起来,眼睛弯成一汪月牙,“到时候我去找先生就好啦。”她顿了顿,“先生这算是答应了哦。”
这位大小姐啊……我无可奈何,点头:“嗯。”
她顿时雀跃起来:“那我去找优辉了哦,先生待会见!”
说完,她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我的房间。我收回目光,看着地毯上她留下的一双木屐。
“我真是笨呢,光给先生买了木屐,却没想到先生没带浴衣。虽然只有木屐,但也请先生一定要穿上哦。”
藤泽由羽二十多分钟前带着包裹来我房间时,曾如是说道。
木屐啊……
我叹了口,将它穿上。将手机和钱包放在小包里,走出房间。
大阪的第三夜,今晚的目的地是某街道的夏终祭典。
前情从昨日说起,上午吃过早饭,在藤泽由羽的央求下,我她前往了她心心念念的“冰块脸少女”的住处。
取名为“薰衣庄园”的住处在片区地势最高的地方,顺着冗长的阶梯,两旁大多是双层的独户。东山的车上不去,藤泽由羽在平地下车。按照约定,我只陪同她到这里,剩下的路由她自己走。
藤泽由羽走后,我觉得车内有点闷,下车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拿出素描本,与干净的纸面对视良久,没有灵感的我只得将本子收好。这时行人寥寥的街道,两个女孩子朝我走来。
走在前头的女孩子肤色稍黑,穿着一条普普通通的棉麻碎花裙,嘴角的梨涡挂着笑容,倒是令人如沐春风。
而她身后的女孩子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清冷。虽然穿着白衬衣与浅紫色阔腿裤的简单搭配,确是私人名店的高级定制。她有一双笔直的长腿。卷曲的长发随意披在两肩,苍白的脸上是精致小巧的五官,她的双眼前凝结着雾气,疏离而戒备地看了我一眼,又旋即移开目光。
脑内,我迅速将她和某个人对上号。难道她就是藤泽由羽口中的“冰块脸”少女?
“您好,明晚街道有夏终祭典,有花火大会,山中神社会有保留节目,还有许多值得品尝的小吃摊位,期待您莅临哦!”碎花裙女孩对我说。
“冰块脸”少女递过来一张传单,一脸冷漠地说着:“请收下。”
我接过:“谢谢。”
碎花裙女孩一番客气寒暄,两人转身离去。
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我蓦然想起曾经在清河山见过的那一位表少爷,是叫做佐藤……什么来着?他们身上有着相似的气息。
“祭典么……小姐和少爷一定会喜欢的。”回到车内,东山扬着手中的传单说。我抬头看向他,他将目光看向窗外,“啊,小姐回来了,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我看向窗外,藤泽由羽一脸兴奋地朝我们奔来,她的手上拿着和我们同样的传单。
糟了。我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哀嚎。
我所遇见的少女的确是“冰块脸”。藤泽由羽被她们邀请参加夏终祭典,于是就有了今晚的祭典之行。除了节子姐在酒店休息,全员出动。
“话说,今晚九点钟左右会下雨哦。”到达目的地,东山冷不丁说了一句。
“没关系啦。”藤泽由羽轻巧的跳下车,“到时候我们已经看完花火在回去的路上了。”
“花火花火,优辉最喜欢了!”藤泽优辉兴奋地握着小拳头手舞足蹈。
“那么,我和优辉先走啦。”下车后,两姐弟即刻手牵手迈着大步朝前走。
“注意安全,别忘了八点半在河边集合。”我提醒她。她腾出手比了个“OK”。
“那么,我也走了。”东山走过来和我道别,“先生请保持通话畅通哦。”转瞬,他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
看着他们远去,我松了口气。我对热闹的祭典没有兴趣,只不过为了满足藤泽由羽才答应前来。找到通往河边的指示牌,我打开手机的音乐播放器,别上耳机,拖着并不舒适的木屐缓缓前行。
这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天晚上会发生怎样的事情。我坐在河岸边的堤坝上,从人行寥寥的傍晚等到夜幕降临,到接近花火大会的八点半时,河岸陆续已是人头攒动。正要给藤泽由羽打电话,只听头顶的广播响起,开始播送寻人通知,仔细一听,竟是要寻找藤泽由羽姐弟。
身旁人群听到广播,不断有人自发加入搜寻中来。
我关掉音乐,准备给东山打电话,手机却率先响起来,东山智之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着,我立刻按下接听。
“先生,您已经听到广播了吧?”那头传来他凝重的声音。
“是的。怎么回事?”我站起身,却不知应该往哪边走。
“我在十分钟之前遇到小姐时,少爷已经和小姐走丢了。原本打算安抚好小姐再和您联系,却没想到一转眼小姐也不见了。”他说,“您现在在哪里?今晚人很多,如果您也不见了就更为难了。”
“我在河边。”我将四周巡视一圈,边走边说,“我也去找他们。”
“先生……”
“和我保持联络,就这样。”我挂断电话。
他们会去哪里呢?我怀着焦急和不安,离开河滩,顺着河堤,盲目地寻找起来。八点整,花火大会开始了,第一簇花火绽开时,我的手机发出电量过低的提示音。我将亮度调至最低,继续寻找。
眼看着花火结束了,东出仍没有联络我,我也没有见到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踪影,反而迎来了东出所说的那场雨。雨水一颗颗滴落,我的内心愈发不安起来。
我停下脚步,平复着心情。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神社的入口前。
位于半山腰的山中神社将会有神乐舞表演。我想起传单上的内容。
有没有可能,藤泽优辉被神乐舞吸引,去了山上?
来不及细想,我快步迈上台阶。
雨越下越大,我沿着蜿蜒的小路一直上行,穿过鸟居,和无数快步下山的游人擦肩而过。然而,遍寻无果。我没有找到藤泽优辉。我从神社出来,看向通往山顶的路,灯火通明,绵延无尽头。给东出发送一条位置信息,我继续朝着山顶迈进。
不知走了多久,只听空中突然一声惊雷,我猝不及防,一个不稳竟崴了一脚,我疼得倒吸一口气。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紧接着,我跟前的引路灯率先被炸灭,火光四溅,然后一盏接着一盏,山间的路灯受雷电影响,全数熄灭。
四周一片漆黑,即便大雨肆虐,我仍能清楚听到自己因为害怕而愈发沉重的呼吸声。
冷静。东出已经收到我的地址,他马上会来找我的。
我反复深呼吸,试图冷静下来。同时从口袋掏出手机,打开照明开关,却因为电量过低失败。我将手机调成全亮模式,身体蹲下,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灯光检查伤口,还好除了穿木屐磨伤的印记,右脚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右脚木屐上的红绳接带崴断了,我用力将红绳插回接口处,勉强能先凑合着穿一穿。然后我起身开始寻找避雨处。
我发现在几步远的山路边一座小型休憩亭。我一瘸一拐走过去,借着微弱灯光才看清亭子顶棚是用茅草搭建的,雨势太大,不断有雨水透过茅草棚顶滴落下来,石凳下,雨水在泥土间形成一个又一个水洼。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甚至庆幸今天穿了一双厚底的木屐,不至于连我的双脚都被浸没在积水中。
我在稍干的一方坐下,卷起打湿的衣服,拎去多余的水分,直到再也拎不出水。我做完这件事,时间又过去了二十分钟。东山依旧没有出现。
我被遗忘了。
我屈起膝盖,将自己紧紧抱作一团,然后闭上双眼。
我真是倒霉。我想。
雨没有要停下的迹象。不知过了多久,我依稀听到了木屐的声音。
但那声音一顿一顿的,并不连贯。
我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只见不远处树丛中走出一个身形修长的人,那人穿着一件白色浴衣,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提着手电筒,正一步一顿地缓缓朝着我所在的方向走来。
那一顿一顿的正是他的脚步声。
正在这时,手中一直紧攥的手机发出两声提示音,自动关机,屏幕一片漆黑。
“东山君?”我试着喊了一声。
来人闻声一顿,又继续朝我走来,他走得很慢,我渐渐已能看清他脚上的木屐,白袜和浴衣下摆已被山间的泥水弄污,他走路时先迈出右脚,然后再缓缓提起左脚,这个人有腿疾……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不不,不可能,我立刻否认,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再痴人说梦,这是不可能的。
然而,他已经走到跟前来了,他右手微微用力抬起伞柄,那把黑色的大伞有着结实粗壮的骨节,水珠顺着伞面滚落下来,和着滂沱大雨,氤氲水气中露出伞下那张脸。
那张我永生难再忘怀的脸。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我喃喃:“藤、藤泽先生……”
藤泽优一将雨伞移至我的头顶,他蹲下来。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的眼眸里,此刻竟落满了星辰。
“怎么了?受伤了吗?”
我一定是有哪里不对,被困在这片深林中这样久,想着这么糟糕的事情本不应该由我遇到,越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倒霉了。可最孤单无助的时候我都不觉得有多难过,怎么听了这个人简单的一句话我就忍不住要落泪了呢。
“贵安……”我忍住眼泪,定定的看着他,想了半天说出来的话却是,“久疏问候。”
他微怔,望着我,与我对视,他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苏苏。”
“我在贵府教您的妹妹由羽小姐中文,藤泽先生,你不知道吗?”
“嗯。”他轻声说,“现在我知道了。”
说着,他站起来,将手电筒放到右手中,朝我伸出左手:“来。”
我的内心一阵轻颤。
我伸出手,握住那只指骨分明的手,他将我拉起,但我保持着一个姿势太久了,小腿酸麻。脚上那只坏掉的木屐冲我使坏,我不受控制地朝他怀中倒去。
雨伞和手电筒从他手中脱落,与此同时,他拥住我。
我应该离开他的怀抱,可是当我靠在他胸前,他身上的香气混杂着雨水扑面而来,耳侧回荡的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眼下,还要矜持做什么用?
只此一晚,不,哪怕只此一刻也好,我不要做自矜克制的苏苏。
请原谅我的情难自控和忘乎所以,如若不是与他在这窘迫之境狭路相逢,连我自己也无法想象,我竟爱他爱成这样。<>